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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行路難》

      淮陽縣的葵油村搬來了一名中年男子,小獨於黃昏上村口點燈時瞧見了他。

      不久前,村裡的黃泥磚佈告牆上貼了一紙房契售出書,村長欲讓大夥兒明白村北的一幢矮房已讓人給買下,不久後將會有新的村民入住。

      紫霞瀰漫的黃昏,小獨見著拉著牛車的男人進了村,牛車上馱載著無數只看似沉重的木箱,細細睨去像是裝有白花花的銀錠子,可她亦無法十足確認。

      小獨於男人過了村口的石砌拱門後,手揣未熄的柴火,腳踏素色的繡鞋,跳上了以無數顆石子堆壘起的石墩,欲仔細地瞧清那人生得何等模樣。可出現於她眼簾的僅是一道孤清的背影,一身荼白色的衣裳好似冬日所降的雪,可又比白雪略泛黃些,顯得較為人性,並非如雪般嚴寒冷酷。

      她想,他便是村長口中的新村民。


      望著那於夕陽暮色下漸行漸遠的身影,小獨一個咯噔地跳下了石墩,踩著一如既往的步伐,徒步走回至位於村南的家。

      小獨是名孤兒,年歲十六,家境拮据,與自小收養她的養父相依為命,因為人乖巧伶俐,村長命她擔任葵油村的點燈女一職,月俸二兩銀,每至黃昏之際得上村口將牆上的十盞油燈點亮,好替路上一行人引路。

      幽暗的矮房內,小獨於矮几上燃起一盞油燈,油燈的火苗暈黃帶紅地閃爍,虛掩上的木門吱呀地叫響,彷如微泣的姑娘,伴著指尖掐弄葵花子的喀喀聲。

      淮陽縣是豫東大糧倉,產小麥、大豆、花生、棉花、玉米。糧、棉、油的產量可是名列神州前五,而葵油村一帶產的便是以葵花提煉而成的油,村裡的田地栽滿了黃澄澄的葵花,一年四季都生得壯碩姣好,夏季尤是,異常耐旱肥大。

      掐著細長烘烤至呈土黑色的葵花子,小獨替養父掐滿了一只小陶盤,歸家前已上釀酒婆子那打了一罈香甜的玉米酒,備妥了養父煉油歸來時的夜消和下酒菜。

      養父於村北有塊小葵花田,占地不大,約可生上兩百株的葵花,每當夏日葵花熟成之際,養父便會捲起褲管下田採收,隨之將採下的葵花以驢車送至煉油坊。

      葵油村裡的煉油坊不大,僅是做小本生意,若老天賞飯生有大量葵花可交貨之際,農人們可拉驢車上較大的城鎮做買賣,小村裡的人便是如此過生活的。

      可今年天候異常,葵油村下了一整季的秋雨,使得葵花和莊稼讓猛水給打得稀爛,埋於土壤裡的花根早已泡發得潰軟,亦生了農人極為畏懼的蟲子,怕沒多久便會引發蟲害,明年春夏的葵花則會嚴重歉收,因而鬧得人心惶惶。

      心裡本狂喜從早至今仍未落雨,如今朝斑駁的窗欞外一望,雨水再次滴答地落下,彷若個執拗的嬰仔,說哭就哭,瞎鬧著極大的脾氣。

      未闔妥的柴扉讓道熟悉的身影給推開,油燈上的火苗猛地搖曳晃晃,小獨抬眼注視,見是將蓑衣褪下的養父,於是趕緊站起,砰砰聲地直朝前方步去,接住了養父取下的斗笠。

     「爹爹,油坊的人怎麼說?」小獨眉頭緊蹙,話問得沙啞。

      不作聲,養父朝屋內跨去,雙腿一屈地坐於草蓆上,捻起陶盤裡的葵花子肉狂嗑,口氣不善地道:「小獨!給爹倒酒!」


02《那個人》

      陰雨連天,葵油村的黃泥磚佈告牆前佇立著滿滿的村民,窸窣碎聲道著是非,天真尚不懂事的童仔們則蹲於讓雨水浸得渾濁的泥地旁,雙手捏著淮陽特產的「泥泥狗」,鳥、獸、魚、蟲被捏塑得奇特詭異,無奇不有。

     「喂,你看,我捏了蟲蟲,蟲蟲咬壞了爹爹的葵花田。」小男童攤開掌心,只見一隻泥黃的蟲如睡死般地躺於上方,噁心稀爛,散溢出一股難聞的土腥味。

      小獨一臉擔憂地站於人群中,擰眉望向陰霾暗沉的天,陰雨仍是無情地落。

      今日村長召來葵油村的全數村民,大夥兒聚集於佈告牆前,共同商議著今年秋季花田遭遇蟲害及水禍一事,若此禍不解,明年村子定交不出足夠的葵花給城裡的煉油坊。春季的葵油可是要上繳官府,若違了約,可要賠上大量的銀錠子。

      葵油村戶戶皆是清貧人家,村長亦不例外,怕是賠上自己的命也賠不起可觀的違約金,村長這不是心慌意亂地找村民們談論,盼能有個解決之道。

      無聲,仍是無聲。誰有銀兩啊?有銀兩亦救不活將死盡的葵花!

      人群之後有道孤影似魅地現身,是新搬入的那名男人,男人雙手負於腰後,嘴裡戲謔地嘖嘖聲,似笑非笑,扭了扭頭後便踩著信步漠然離去。

      小獨瞧見了那抹荼白的背影,聞言此人於村北開了間當舖,名喚孤鞍,意即孤獨的馬鞍,人稱鞍朝奉。朝奉是個官職名,專發放糧食與薪餉,可鞍朝奉卻是個於當舖估價典當的掌櫃,亦讓人稱之為朝奉。

      梳著雙髻的頭一愣,略略乾澀的雙唇緊抿,小獨感到疑惑,思量將整個葵油村典當給那人,興許也當不了多少銀錠子,這人是來村裡找罪受?難道不知葵油村正鬧災禍?

      夜裡,風雨蕭瑟,成日板著一張老皮子臭臉的養父自城裡歸來,臉上倒是反常地喜笑顏開,眉頭不再緊蹙,亦不再如以往那般吆喝小獨倒酒和掐葵花子。

      養父褪下泥濘的麻布鞋,裹腳布溢著一股騷臭地走近矮几,笑笑地蹲跪下。

      小獨覺得怪異,繡至半途的布衣與針線猛落於併攏的雙腿上,心裡毛涼毛涼,兩隻眼狐疑地睨向那堵黑影。

      將手中以細麻繩包裹住的油皮紙包擱至矮几上,養父那雙粗糙帶繭的大手連忙地將它拆解開,下一瞬隨即嗅到燒雞噴出的油脂香,略焦的雞皮上油亮亮的,是半隻以番茄和小米餵養的柴雞。

      不對,小獨於心中告訴自己,眼前所瞧見的定是個詭計!

     「小獨啊,這是爹爹上城裡給妳買的燒雞啊,這些日子妳辛苦,爹爹該犒賞妳哩。」養父笑得臉上的皺紋繃起,粗糙皮破的雙掌不斷地相互摩娑,一副腹裡有鬼的模樣,不知葫蘆裡賣著什麼藥。

      掌心冒出冷汗,懸著的一顆心仍是不敢放,小獨問:「爹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活了十六年,養父不曾特地買過東西給她,不使喚她已是稀事,如今這舉動可怪哩。

      深怕露出馬腳,養父連忙擺手道:「沒、沒這回事!沒這回事!哈哈……」

      在養父的蠱惑與催促之下,小獨吞下了那半隻燒雞。

      燒雞酥香軟爛,肥而不膩,香氣撲鼻,可小獨吃了卻感到隱隱的不安。


03《下賭注》

      魚頭火鍋嗶嗶啵啵地滾沸發泡,有蔥花的腥,有佐醋的嗆,更有魚骨汁髓的香。

      舔舔舌,眼睫眨眨,才自燒雞香回味過來的小獨,驚覺眼前不是自家的天花。

      完了!她定是讓養父給賣了!

      激動地自竹蓆榻上跳起,一顆心上下起伏得厲害,小獨驚惶地站起,瞠著雙目朝前凝望,於同一秒雙手捧上了心房,尖喊出短促有力的一聲,隨之是氣喘吁吁。

      ──她以為自己讓陰曹的牛頭馬面給抓了!

      只見兩扇柴扉上貼有門神的畫像,雙眼炯炯有神,腰佩寶劍,身姿偉岸,一個沒瞧清,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不該見的地府使節!

      打量著周遭,小獨不知自己究竟身於何處,心慌之際,鼻前卻傳來香氣滿溢的魚頭火鍋香,還瞧見了不斷冒出的熱熱白煙。

      疑心、探頭探腦之際,一道孤清的聲響劃過了她的耳際,似一陣利風,又似棉花於耳邊撓著癢癢。

     「出來吃飯,我可不希望典當物餓死於當舖之中,流當興許能賣個好價錢。」話語涼涼,並非滂沱大雨般急促,而是那細細絲絲的毛毛雨。

      當舖?啥哩!聰慧的小獨會過意來,她養父是將她給當了換錢啦!

      赤裸的腳丫子隨意地踩上擱於榻前的木屐,小獨踩著急促的步伐衝向外頭的八仙桌,可那雙木屐並不屬於她的尺寸,穿上顯得鬆垮不合腳,一個不留神便絆上了椅腳,小小的身軀啪的一聲,緊貼地匍匐於八仙桌上,眼前就是那嗶啵滾燙的魚頭火鍋,差點燒了長長的眼睫。

     「妳爹爹將妳給典當了,貸了二十兩銀哩,滿當期限為一個月後。」荼白色的身影自牆邊悠悠地步出,手中拿著一籠生自腐木上的雲耳。

      這下小獨是明白了,她養父買燒雞給她是為了將她當了換取銀錠子!

      咬咬略乾澀的唇,她一語不發,腦裡回想著養父的那片葵花田讓雨水給泡得稀爛,憶起他上城裡賭錢的貪婪模樣,隨之是她握火把於村口的牆上點燃十盞油燈,轉過身後卻見著葵油村的村民垮著一張臉朝她說,我們完啦,葵油村完啦,小獨,咱們通通都完啦。

      回神之際,小獨以匍匐於桌案上的姿態斜視著屋裡的每一角,只見以槐木釘上的流當櫃內擺有琉璃鏡、緞子錦袍、金簪、銀簪等等的值錢東西。

     「妳的養父不會回來了,這是人性,妳該明白。」那抹荼白以竹製長筷將雲耳挑入火鍋內,動作不疾不徐,神態不溫不火。

      這時,小獨忽地繃起一張臉,自八仙桌上爬起,雙眼骨碌碌地一轉,氣噗噗地道:「不會!養父他定會回來的!」

     「咳,人性是猙獰的,自妳養父的眼中,我可是瞧見了,他逃啦。」淺淺地一笑,荼白色的身影以勺子輕攪攪已燉至乳白色的湯汁。

      狡黠的眸光暗暗一閃,小獨站得端正,喚道:「鞍朝奉。」兩隻眼注視著那抹孤清,又說:「既然你說得如此肯定,那我們來下場賭注吧!」

      名喚孤鞍的男人看向眼前的小丫頭,嗔笑道:「賭什麼?」

     「倘若我的養父於滿當期限內回來了,」話說至一半,小獨的眼尾瞄向流當櫃裡的典當品,又道:「那你得拿出當舖裡的所有銀兩解救葵油村的災難!」

     「倘若,妳賭輸了呢?」孤鞍好奇地問。

     「若我賭輸了,養父不回來了……」小獨左思右想,心急之下猛甩袖道:「那我就給你當不用聘金的婆娘!」

     「好,我答應妳。」孤鞍答應,異常爽快。

      那晚,魚頭火鍋讓兩人嗑得精光,而全村的命運,便繫於那無情之人的手上。


04《帶笑看》

      小獨自上城的村民口中得知,養父將她典當換取銀錠子並非是要解救家計,而是逃亡去了,棄養女與受災的田地不顧,如今仍欠城裡的煉油坊一屁股的債。

      酸澀的秋雨未停,不多久即將進入寒冬,葵油村彷若陷入一片死寂,金黃的葵花出不了苗,與雨水、泥土膠著,成了一片濁濁的爛泥,蕭瑟異常。

      童仔們仍是無憂地捏塑著泥泥狗,嘴裡咿咿呀呀地哼唱著山歌,不知大難隨之會如海嘯般襲捲過整個葵油村,村子將會成為一片荒地曠野,連泥泥狗亦塑不成了。

      一同往常地上村口的牆上燃起油燈,小獨咬著唇肉,盼能於黃昏之際瞧見那抹熟悉既陌生的身影。她堅信她的養父會回村,不會如此輕易地將她給拋棄。至少,他倆仍有相處十六年的感情。

      回至村北的當舖,她手捻布巾擦拭著拂上一層灰的流當櫃,望著流當櫃裡甚少見著的稀世珍寶,心想,許是傾盡一生家產亦買不起。如今的她,便和擺放於櫃裡的流當物一般,是個任人喊價的貨物,沒有自己的命。

     「鞍朝奉,倘若我爹爹不回來了,你會將我流當嗎?」待了將近一個月,滿當期限將至,仍是不見養父回來的蹤影,小獨感到略略沮喪,愁眉不展。

      撥著櫃上的算盤,木珠子啪啪聲地響,孤鞍道:「和妳說了妳不信,世間逃不過人性啊。」揶揄地一笑,他又說:「我可是不用下聘金便娶到一個婆娘,嘖,可怎麼算也是虧啊,還是流當掉的好。」當了還能賣錢哩。

      兩道細眉一垂,小獨坐於鋪了蓆子的石板磚上,雙手抱膝,猶疑是自己估算錯了?胡思亂想了一番,小獨吐了口氣,瞬間重燃希望,如打鐵般地果斷堅信,養父定會回來的!

      天色一轉,一日又過去,今日便是滿當的期限。

      小獨站於村口的石墩上,等待著歸村的養父,可等了無數個時辰,天色再次換了容顏,卻仍是不見他的半點蹤跡。

      跳下了石墩,雨水打於自己的髮梢和肩上,小獨失落地朝村北步去,雙眼無神地望著路道兩側將死得殆盡的葵花田。

      葵花不生,葵油村的村民就會沒了命,迫在眉睫的煩憂遲遲無法得解。

      清貧人家,命運便註定是如此坎坷嗎?

      雨猶是下,可雲層卻在此刻漸漸地撥散開,隱匿已久的月光微微地露出了嬌羞的臉蛋。

      這時,遠遠的有人吁吁地喊:「小獨啊!小獨啊!」

      心一緊,小獨狠狠地轉過了身,雀躍得宛若隻鳥兒欲飛了起來!

      她的養父回來啦!那是她養父在喚她的聲響!葵油村有救啦!

      小獨扯著養父上村北的當舖,要孤鞍履行他的承諾。

      眼尾閃著絲絲使人瞧不清的微芒,孤鞍二話不說,召集葵油村的全數村民,挪出當舖裡所有的銀錠子,宣佈欲替葵油村的葵花田搭棚建排水溝,亦上城裡添購滅蟲的藥引,灑於欲垂死的葵花田中。

      葵油村暫時度過了這場難關,正等待著明年春夏的採收期。

      在村民們歡天喜地的同時,荼白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葵油村。


05《葵花開》

      來年夏日,小獨自村長的手中接過了一封信。

      將信箋撕開仔細閱讀,才知是曾經的鞍朝奉捎來的,上頭提筆寫道:

      在下願賭服輸,亦將村北當舖的地契留予妳,從此為妳所有。孤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小獨朝養父問起,問及歸來葵油村的真正因由為何。孤某輸得心服口服,盼葵油村於夏季大舉豐收。孤獨的馬鞍無人坐駛,該自在地奔走,勿念。

      站於葵油村的泥黃土地上,小獨緊抿雙唇,卻未替孤鞍完成心願。

      滿當期限的那個深夜,喧囂聲滾滾後,鞍朝奉私下朝小獨的養父問起回村的因由,不料養父卻答……

     「唉呀!我這是回來追加貸金的!我這養女可機靈乖巧哩!養了我十六年!我得向你追加二十兩銀錠子!」

      人性是猙獰的,可卻也剛巧的被利用。

      小獨遙望著前方一片生得黃澄澄的碩大葵花,心頭燦爛地一笑。

      她雀躍地轉過了身子,張嘴朝村民們大喊。

     「採收啦!」

      她早料及此事,才篤定地下了這場賭注,一切僅是循著人性的軌跡走罷了。

      田裡,烙下了一枚馬蹄印。

      孤獨的馬鞍,他從來不孤獨。

      《孤鞍與小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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