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絳色霜雪》

 皮裘有命,就像男人護著他心愛的女人,寧可讓利器刺穿,也不願見他的女人受傷。

隆冬的白雪染成一片絳紅,你還會回來嗎?

 

01《雪》

 

降雪的暮色金黃得扎著人眼,絳夫人佇立於霜花滿佈的怒鬼川上,凝神細數著樹幹間一渦又一渦的年輪。

她那柔細的指尖划過那條條略帶枯褐的痕跡,數得異常認真。

傳言,伐下的樹木可自軀幹間數出它的年歲,一年一輪,百輪即是百年。

川上那樹讓縝國之人視為怒鬼川守護神的老木早讓晉陵大人給一刀削去,獨留截至不剩一半的殘軀,仍虯根曲繞地緊攀著浮於川上的嶙峋石塊,年輪不再隨著季節的更迭而增減。

它早已死盡,如今只是偽善地苟延殘喘,就如縝國動搖的命脈。

絳夫人究竟在數些什麼?老木已死,年年數的不過是個相同的數字。

數完那如漩渦般的年輪,她的神色寫滿了惆悵,孤清的臉龐不苟言笑,隨之喚來晉陵府上的侍人,坐上麋鹿拉著的雪橇,駛離了凝成冰霜的川面。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將她身上的那抹絳色染得成一片雪白,不再鮮明澄亮。

絳夫人,這抹絳,便是她的名。

樓裡的火盆讓侍人以長夾添上了煤塊,顆顆火星子劈啪帶著紫紅地跳躍閃爍,如螢火蟲自草叢間一股勁地竄出,照亮了幽暗。

寒風帶著銳利削人的飛霜,自虛掩上的窗欞狠狠地竄入,絳夫人的兩團頰心讓冷風剮得綻出了紅,那雙就要僵麻去的手反覆地於爐上薰烤,深沉的暗香透過青煙,染上那本是纖細柔軟的十指,嬌柔的,眷戀的,極盡纏綿。

怒鬼川的隆冬極寒,戴了添上襖子、鑲嵌了一圈雪白兔毛的手套仍是無法保暖,凍得肌膚出了條條的口子,再焐不暖則會生了凍瘡。

怒鬼川較孤獨城來得嚴酷冷寒,絳夫人初至之際極不能習慣,嬌嫩的柔荑凍得無法伸展,還得晉陵大人親自替她摩娑捂熱,口呵著熱氣取暖,以軟化那將要麻痺至難以彎曲的關節骨。

絳夫人嫁入晉陵府上已有五年的光景,窗外粗壯的臘梅生得姣好,鵝黃的花蕊於寒冬中暗暗地吐著芬芳,將樓裡的煤炭味略略地掩過,隨之傳至絳夫人靈巧的鼻前。

隆冬的清晨,絳夫人定親自上園裡折下一隻梅,她靜默無聲,只是一如既往地將梅枝插於纖長的祕色瓷瓶內,臘梅的紅伴上瓷瓶的淡青,色澤顯得典雅高貴,就如她那脫俗的氣質,讓人瞧了心裡生畏,彷彿觸碰不得的仙。

怒鬼川之人都畏懼絳夫人,怕這位嫁至蠻地的大縝長公主。

如今她的身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國君之女,而是怒鬼川晉陵侯的妻。

將雙手給烤熱,絳夫人拾起籃裡以竹繃撐起的薄絹,捻起細針穿過,以染了絳色的絲線,繡上了一朵略略凸起的梅。

侍人替她斟了杯熱燙冒煙的清香茶,細看著她那專注的眼眉,心裡沉沉地吐了口氣,卻也不敢多言半句。

一個不留神,絳夫人將細針扎上了自己的食指指腹,她以唇瓣含上口子,舔去那擠出的血珠子,可白絹沾染一滴,血紅得暈染開來,化成了一瓣梅。

樓外滑冰聲沙沙作響,雪橇底盤的刀將冰面刮出了碎碎的冰花,麋鹿嘶鳴後啞然失聲,絳夫人的雙目朝窗口一望,心想是晉陵大人回府上了。

她沒瞧見那個畫面,可兩隻耳卻聽見了。

 

02《梅》

 

怒鬼川的屋房為木搭的高腳樓,上層住人,下層無牆,僅栓了幾根木樁,做為膳室和簡易的倉房,以防洪水氾濫,亦可防針葉林裡冒出的毒蛇與猛獸。

樓外的雪地燒著樹蔸子火,守樓人添了曬乾的枯樹莖,灰灰的煙霧直冒,燃起更加旺盛的火苗。

晉陵侯那雙套上打釘牛皮靴的腿跨出了雪橇,橇夫連忙將雪橇駛離至後院的圍籬,而晉陵侯那高高的個頭配上一身玄色的滾毛披風,顯得威風凜凜、身姿偉岸,為嚴寒的隆冬帶來一股灼熱的士氣。

在踏上上樓的木梯前,晉陵侯將懷中仍喘著氣的一窩紅眼小雪兔遞給了侍人,女侍恭敬地接過,心想晚膳可讓辛勞的主子加料。

玄色的披風於冷冽的寒風中吹得啪噠作響,晉陵侯踩著箭步,木梯吱吱的嘶鳴,與牛皮靴下噠噠聲的釘子相互作伴。

雪花飛飄,每當聽見釘子與木梯的摩娑聲,絳夫人便知是晉陵侯上樓了。

女侍見晉陵侯欲入屋,熟練地替主子褪下拂上霜雪的披風,隨之推開柴扉,略略彎腰地恭迎,這是晉陵府上的規矩。

晉陵侯在進門的那一瞬,瞧見了於案邊繡著薄絹的絳夫人,而屋內的女侍正張羅著暖爐,欲讓主子暖暖發冷的手。

絳夫人眼未抬,穿針的動作未停,語調孤涼地道:「烤烤手,當心凍了。」

女侍極是貼心,於下一秒便將暖爐遞上,請主子烤烤略略發紅的大掌。

粗糙帶繭的十指之間是青煙繚繞,晉陵侯微瞇的雙眼凝向絳夫人手上的薄絹,見她繡的是一朵梅,眉頭不禁緊蹙,心頭的不快猛地湧上。

晉陵侯收回兩隻手,相互摩娑後以暗啞的嗓音道:「妳出去。」

知主子有話同絳夫人說,女侍趕緊抱起暖爐,垂臉朝屋外退了去。

屋內僅剩夫妻二人,凝霜的氛圍中,唯有寒風呼呼地咆嘯,肆無忌憚地颳過冰天雪地的怒鬼川。

望向秘色瓷瓶內的孤傲梅枝,晉陵侯涼涼地一笑,哼哼聲,語帶不屑地說:「妳想他了?」他最厭的就是梅,他巴不得將園裡的梅樹給伐盡。

纖細的指尖捻著銀針,絳夫人的雙目注視著一針一線所繡出的梅,靜默不語。

胸前狠狠地起伏,晉陵侯吐口氣,道:「我自針葉林裡掏了一窩紅眼雪兔,妳要便當寵物養,不要便殺了燉成紅燒。」

仍是不作聲,絳夫人將竹繃圈起的薄絹攏近唇邊,以如瓷的白牙咬斷了絳色絲線。

她滿意地一笑,以指腹輕撫著略略凸起的梅,眼前似籠上一層光。

看著那雙慈悲帶笑的眼,晉陵侯下一瞬抓起絳夫人的手腕,自她的手裡將竹繃給搶過。

「還給我。」絳夫人雙眼寫滿恨意地怒視著自己的丈夫,扭疼的手卻未掙扎半下。

晉陵侯咬牙,嘶聲地吼道:「別以為我不知妳在想些什麼!」他甩開絳夫人的手腕,隨後取來繫於腰旁的短刀,抽出便將薄絹上的刺繡給刮花

絳色的梅脫了線,成了慘不忍睹的碎布,薄涼地散落一地。

「妳信不信我伐了園裡的梅!看妳怎麼念想他!」晉陵侯將竹繃一扔,順手將案上插了梅枝的瓷瓶朝窗外一拋。

啪的一聲,瓷瓶碎於冰上,高腳屋下的侍人連忙垂臉攏袖退後,不敢直視瓷瓶的碎片。

瓷碎了,可那枝梅仍是安然無恙地躺於冰上,顯得堅毅不屈。

 

03《兔》

 

絳夫人的吃食極為簡約,她鬱鬱不樂地以竹筷夾起碟裡的醃漬臭木菜,拌上熬煮得稀爛的紅豆粳米粥,若非國婚,沒人會知曉她是曾經的大縝長公主。

食不知味地將手中的竹筷擱於食案上,絳夫人伸手掀起陶甕上的蓋,細睨著甕裡的食材,正尋著晉陵侯口中的紅眼雪兔。

起了四只沉沉的陶蓋,裡頭燒的不過是些野菜和菇湯,沒那兔子頭和醃得入味的腦髓。

心裡喘了口氣,絳夫人喚來侍人,道:「將晚膳撤了,替我沖壺清香茶。」

絳夫人用膳之際不喜有侍人伺候,在聽著主子的呼喊,女侍連忙地自屋外推門踏入,小心翼翼地撤下了食案上全數的膳食。

「下回不必備上如此多的膳食。」絳夫人淡淡地道,就厭府上的暴殄天物。

支支吾吾,女侍尷尬、為難地說:「是晉陵大人讓小的備的,說夫人得補補身子,成日喝粳米粥不健體,身子養不壯。」

「妳告訴他,我就只喝粳米粥。」語意極是不善,可絳夫人卻是說得淺淺,彷彿沒有脾氣,就是一塊寒冰,更似園裡那冷傲的梅枝。

知曉絳夫人執拗的脾氣,女侍神情緊揪地退出了屋樓,不再多言半句。

絳夫人踩著紅色的襖靴,步伐沉重地走至木窗口,伸手將掩上的窗欞推開,讓寒風朝她的容顏撞來,剮著輕薄柔嫩如玉的肌膚。

瞇起朦朧的雙眼,絳夫人望向園裡的一頃梅林,霜雪積於粗糙的梅枝上,臘梅上絲絲白雪點綴,好似杜鵑啼血,將雪色染得鮮紅。

心中酸澀,她問自己,梅先生,你可否安然無恙?

深夜,樓外的樹蔸子火燃盡,獨剩一縷欲熄未熄的煙。

入睡前的絳夫人趁著侍人換崗之際,披上玄色斗篷,踩著貓步地下了樓,鬼鬼祟祟地步至高腳樓下,留心異常地於膳室內遊走。

透著隱隱的月光,絳夫人翻過了櫥櫃,掀起了蒸籠,正尋著那窩紅眼小雪兔。直到她蹲了下,掀起灶膛旁的小竹籠,才見著了幾團毛絨絨的小東西。

以掌心抱起小小的紅眼雪兔,雪兔的瞳孔於黑暗中放著光芒,絳夫人以指尖揉揉雪兔的頭,隨之順勢地撫摸著柔軟的絨毛,嘴角漾著一抹天真既慈悲的笑。

「小東西,我還以為你被吃了呢。」她輕聲地和雪兔說著話,隨即又抱起籠裡另外兩隻帶灰斑的雪兔,將三隻小兔子攏於斗篷內的手臂中。

「我給你們找草去,乖乖,不怕。」絳夫人站起身,踩著輕輕的步伐,朝一旁孤寒的梅林步去。

未髻上的一頭青絲伴上一身的玄色,使得無人瞧見深夜雪地裡的那抹纖纖身影。

絳夫人拔起梅樹旁的青草,手中捧著雪兔,餵食著這三隻可憐的小東西,神情幾分疼惜。

白雪拂上她的髮梢,她笑臉盈盈地望著那六隻紅眼睛,好似自雪兔血紅的眼中瞧見了當年的那個人,那如梅般的色澤。

心頭一陣波瀾洶湧,絳夫人苦澀地一笑,心如刀割,直至一朵梅落於她的胸前,她才暗暗地收起了內心的惆悵。

撫著雪白的兔毛,在她欲轉身站起的那一刻,有道黑影出現於她的身後。

「妳疼這不會說話的小動物,就是不願替我生個孩子?」冷峻的臉龐如刀刃般銳利,鷹隼般的目色於冷風中綻著冷寂的微芒。

絳夫人不語,僅是板著一張臉,捧起手中的小雪兔,以斗篷將身子裹緊,繞過晉陵侯,默默地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04《裘》

 

如豆的燭火於樓房內依稀閃爍,絳夫人以擺放針線的竹籃做為雪兔的窩,在籃內鋪上一層厚厚的襖,隨之將三隻可憐的小東西放入,以指腹撫慰著那瑟縮抖擻的小小身軀。

兩隻笑眼隨著釘子與木梯相互摩娑聲的傳來,轉瞬間成為冷寒,彷若不帶有任何的情感。絳夫人隨即吹滅了油燈,匆匆地穿過鴨卵青色的紗帳,猛朝榻上一躺,以被褥將身軀給掩住,身子朝內一側,闔上了雙眸,假意睡得香沉。

門咿呀聲地被來人給推了開,使得她的心頭打著冷顫。

絳夫人以為晉陵侯見著屋裡暗下便會知難而退,沒料到他仍是執意進入。

她不動聲色,仍是閉眼睡著,可兩隻耳卻豎起,聽著晉陵侯的一舉一動。

晉陵侯手中揣著皮裘,見屋內黯淡無光,油燈上仍冒著才吹熄的煙,他臉頰線條一繃,隨後順手將燈火給點燃。

將皮裘放至一邊,他瞧見案上擱著那窩雪兔,於是以粗糙的指尖揉揉那柔軟的兔毛,自袖裡掏出了幾根備上的青草,餵食著挨餓的小兔子。

小雪兔啃著青草,嚓嚓的咀嚼聲傳入了絳夫人的耳底。

坐於案邊,和小雪兔玩了半晌,晉陵侯才開口道:「替我補皮裘。」他知曉她沒睡,是刻意避著他。

低啞的聲響自紗帳後拂過絳夫人的耳際,她憋住鼻前的呼氣,五指緊捏於胸前。

她不作聲,屈著身子,將眼緊閉,心卻揣得更緊。

晉陵侯十分了解他的妻,見她不回應,隨即捧起一窩兔子,朝窗口步去,喊道:「再不起身我便摔了這窩兔子!」他狠心,任何事都做得出。

憋忍不住,絳夫人掀起被褥,赤著腳丫子地爬下床榻,猛朝窗口奔去,自晉陵侯的手中搶來了那窩雪兔,將其捧於胸前。

他笑,自窗口步回案邊坐下,嗔笑道:「若是給那人補裘,怕是不用他開口,妳已安安妥妥地替他補好。」話語內含有幾分的妒意。

背對著晉陵侯,絳夫人瞠著一雙眼,道:「愛也有先來後到,你不該這般逼我。」她吐出了心中的怨言。

「先來後到?是誰先遇上誰還不知曉。」晉陵侯笑得短促,伸手撫上厚實的皮裘,上頭破了個孔,是讓箭給射穿的。

「不要逼我。」絳夫人說得冷漠,可話語中卻帶著絲絲縷縷的驚惶。

「我從不逼迫妳和我圓房,五年了,樣子還是得做做。」他以拇指輕撇了撇下顎的鬍渣。「我要妳心甘情願。」

咬咬牙,絳夫人將兔子給放下,眼也不抬地轉過身,自櫥櫃裡取出針線籃,後又自晉陵侯的手中搶來了皮裘,坐於案旁,默不吭聲地將較粗的線穿過了粗孔的針。

皮裘較厚,得用粗針。

「妳知曉皮裘的命嗎?他就像是一個男人,護著他心愛的女人,寧可讓利器給刺穿,也不願見他的女人受傷。」晉陵侯望著垂著眼眉的絳夫人。

絳夫人不應,僅是透著微弱的油燈尋著皮裘的口子,可在下一瞬,她才明白了晉陵侯所說的那句話。

她抬眼望向他,問道:「你受傷了?」皮裘的口子上有血漬,她瞧見了。

抿唇一笑,晉陵侯不語。

絳夫人放下針線與皮裘,赫然站起,赤腳走向晉陵侯,說:「傷了哪兒?讓我瞧瞧。」依皮裘的口子來看,箭是刺穿了左臂,她伸手自晉陵侯的領口將他的上衣扯下,壯碩結實的古銅色胸膛袒露於她的眼前。

左臂上是已包紮上的傷,絳夫人暗暗地喘了口氣。

在她欲鬆手轉身之際,晉陵侯以雙掌摟住了她的腰肢,將她給抱緊,低聲黯然地道:「絳兒,別這麼折磨我。」

心一沉,絳夫人覆住晉陵侯的手,隨後撥開,輕聲說道:「我給你補皮裘,要不明日著涼了可不好。」

火苗搖曳,一窩兔子沉沉地睡去,針上的線於口子上來回地拉扯,將破了的裘給補上,可卻補不了男人心中所溢出的傷。

 

05《薯》

 

霜雪滿佈的針葉林裡,是怒鬼軍的練兵營地,冷風呼嘯而過,毫不留情。

縝東的怒鬼軍驍勇善戰,一可殺敵軍一百,縝國國君自對統領怒鬼川的晉陵侯忌諱幾分,不敢有任何的怠慢,更何況是晉陵侯親口向國君要大縝長公主。

身著月白色的大襖衣,絳夫人坐於以兩頭麋鹿所拉的雪橇上,手提榭籃,為成日忙碌著的晉陵侯送來午膳。晉陵侯說得極是,夫妻五年,儘管相處不睦,兩人還是得做做樣子,要不可讓人生了疑心。

橇夫扯住韁繩,雪橇於冰上緩緩停下,絳夫人踏出椅座,於士兵的帶領之下,入到了針葉林內的怒鬼軍營。

原是黑土的林地已結成僵硬的冰霜,怒鬼軍打著赤膊,左臂烙上了怒目圖騰,挺著結實硬朗的胸肌,於冰上刻苦耐勞地操練,不畏冷風侵膚,不懼霜花蝕骨,如臘梅般屹立不搖地佇立於漫天飛雪之中。

遠遠的,絳夫人瞧見了那裸著上身的晉陵侯,他的左臂纏繞著幾圈紗帶,傷仍未痊癒。

一旁的士兵顫畏畏地垂臉彎腰道:「絳夫人,晉陵大人就在前頭。」於軍人而言,絳夫人是一尊不善笑的瓷娃娃,深怕一個不留神便擊碎了高貴的她。

披著厚重的斗篷,絳夫人踩著腳上的紅皮襖靴,小心翼翼地朝營地步去。

怒鬼軍見著營地裡多了抹孤涼之影與久違的女人體香,四肢猛地一緊,兩隻眼瞠得圓大,注目地觀望著那身嬌柔美好。

「別給我發楞!繼續練兵!不許停止!」一望無際的林中傳來粗啞的喊聲,隨之蟒皮鞭抽打於冰面,嗓音穿過飄於虛空中的白雪,震過了腳底下的冰霜。

望向粗曠嚴厲的丈夫,絳夫人僅是眼眉一斂,默默地將榭籃給承上。

膳室的廚子備上的膳食是醃漬泥鰍燉土雞蛋,晉陵侯拾起陶盤一睨,隨之抬眼看向戴了襖帽的絳夫人,戲謔地道:「泥鰍燉土雞蛋可是助房事的食材,妳想和我生孩子?」

雙眼一瞠,眼睫一眨,絳夫人瞬間斂下難為情的眼,眉頭緊擰。

「和我來。」晉陵侯拉住絳夫人的手腕,拎起擱置於一旁的襖衣,道:「帶妳去嚐妳喜歡的,樓裡可沒有。」

絳夫人未拒絕,可一顆心卻難以喘息地絞緊。

心想,晉陵侯又知她喜歡什麼了?

坐上另一架雪橇,晉陵侯甩起韁繩,將雪橇駕至更深的針葉林裡。

雪橇於高大的針樹下停住,絳夫人雙手攏入手套內,襖帽和斗篷將她裹得嚴密,她嘴裡呵著氣,吐著白煙,略略徬徨地道:「你帶我去哪?」

「吃好吃的。」晉陵侯以長劍削開眼前白了梢的樹叢,隨後將劍鏟入雪地裡,以劍身挖鑿著地。

挖了半晌,只見雪下殘堆的葉裡冒出了無數顆的地薯,晉陵侯燃起火苗,將火種扔入雜亂的葉堆裡,隨後冒起了一股灰白色膠著的熱煙。

烤熟後,他徒手捻來一顆,燙著手地將熱騰騰的地薯掰成兩半,遞給絳夫人,道:「給,我知曉妳愛地薯,樓裡可吃不著這低賤的食物。」

絳夫人怔怔地接過烤至略焦的地薯,可指尖卻燙得無法接住,險些落了下。

晉陵侯見狀,將其取來,親自替絳夫人撕下了皮,將薯肉餵至她的嘴邊。

「這是針葉鼠埋的食物,若妳不吃,可要傷了牠的心。」眼尾餘光一閃,晉陵侯道。

望著那鬆軟的薯肉,絳夫人心中是一陣酸澀,著實不願憶起那段痛徹心扉的過往。

「妳若不吃,信不信我扔進火裡焚了!春暖之際針葉鼠便無食可吃!餓死牠們!」他威脅她,口氣異常不善,就像左臂上的怒目圖騰。

絳夫人二話不說,以瓷白的牙咬上了軟綿綿的薯肉,輕輕地咀嚼。

她別過臉,一滴淚水自眼角落下,不願讓晉陵侯見著。

他怎知她愛地薯?那是梅先生頭一回烤給她的清貧之食。

 

06《師》

 

人生,宛如漫漫的長路,她怎麼也過得不踏實。

路過的風將絳夫人的雙眼吹得更加迷濛,她仍是於窗邊佇立守望,望著那片盛開的臘梅、那個惦念著他的隆冬時節。

風,將她帶回過往,那段塵封的回憶一瞬間飽漲湧上。

孤獨城如它的名般,是寂寞,是心念俱灰,絳夫人是這麼認為。

望著枝上綻開的梅,一朵,兩朵,三朵,心中百轉千回,她思起了梅先生。

回憶長長,梅先生是絳夫人唯一的摯友,一身荼白,宛若遺世的仙人,清瘦的臉龐伴著細長溫柔的眸子,笑起來如倒著的月牙,幾分繾眷迷人。

笈笄那年,大縝國君替愁眉不展的絳夫人請來了居於縝國與琥珀闐邊境的先生,號為梅生,旅居於浮花山,學富五車,學識多廣,足智多謀。

人曰,有才之人不為女子所牽絆,可這句話,絳夫人至今仍是沒弄明白。

荳蔻之年的絳夫人彷若珠寶匣裡的一顆珍珠,圓潤卻孤清,冷若冰霜,又似嬌羞的月,內斂羞澀地將如傷的色澤,映於一頭未繫的長絲上。

她是隻囚於孤獨城內的鳥,她不明白成為公主,可否註定是一生孤寂?

是溫文儒雅的梅先生點破了她的執念與命運,是他讓她明白何謂笑、何謂自由、何謂喜悅。

重重紗帳圍繞,他倆各執黑白子,於春風之中下著棋,談笑風生,笑語瀰散於百花之間,毫無忌諱。

多少的長思淺念,已是不堪的夢魘。

梅先生薄唇一揚,於風和日暖的日子裡告訴她浮花山的傳說,同她說琥珀闐香醇的羊奶酪,青碧的草地上綿羊成一團團,無拘無束,是自由的,快樂的。

「琥珀闐的草地是金黃的,雪是瑩白的,陽光大度地照耀,盈盈亮亮,山谷間的飛花會歌唱,鳥兒會跳舞,浮花山有成千上萬的香木,能製家具,可雕神像,亦可磨成香粉。」梅先生告訴她琥珀闐的美好;從此,她更加嚮往宮外的生活。

「先生,我何時能出宮去?我想嘗嘗當老百姓的滋味。」絳夫人瞠著泛起喜色的雙目,期待並興奮著。「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吃過清甜的食物,軟綿綿的,熱騰騰的,外頭還有一層略焦的皮,可我記不住,宮裡沒有。」她的記憶裡仍殘存著那個模糊的畫面,是那個小雪的夜晚,那如魔般的怒相。

「先生,你帶我出宮吧。」腰向前傾,她懇求他。

梅生生的嘴角只是一扯,未說上半句話。

「先生,你是我的知己,我只有你這個朋友了。」眉頭一擰,她傾訴。

梅先生的兩隻眼只是一斂,靜默不語。

「先生,我們偷偷溜出去,好嗎?」她打起了鬼主意。

梅先生指尖緊捏著黑子,神色瞬間轉為黯然,心中喘了一口沉沉之氣。

絳夫人是隻迫不及待被釋放出金絲籠的鳳凰,與梅先生相處這三年的光景,她將希望與心思全灌注於他的身上,盼他真能助她逃出這如牢籠般的嚴謹宮闈。

梅先生沒說話,獨剩透光的銀絲紗幔隨著春風輕輕地搖曳,顯得癡情,可卻又似他眉目間的薄涼。

只因,他愛上了她;可他,愛不得。

有才之人不為女子所牽絆,註定遊遍千山萬水,以足走天涯。

孤獨城裡鎖的不是人,而是人的心。

 

07《殤》

 

風聲亂,雪花狂,絳夫人永遠忘不了五年前那個降雪的夜。

冷風蕭蕭,梅先生帶著她出宮,於亂雪中策馬奔騰,說要帶她上琥珀闐,帶她逃離孤獨城這只囚籠。心裡忐忑不安,她猶豫了許久,在下定決心後,才毅然決然地握上梅先生的手,欲將一輩子托付予這溫文爾雅的男人。

是孤注一擲,是賭下了一生的命。

風撩開了陰霾的天,月光隱隱透下,照亮覆於青石板磚上的雪。

寒風冷冽,一身單薄的斗篷與狂風極盡糾纏,馬兒於堆積起的雪地裡走踏,鏟起團團的霜花,寸步難行,顯得是大雪之中形隻影單的孤魂。

惶惶的,惶惶的,寂寞的夜色裡,是她惶恐不安的心,抖抖索索,寒得徹骨。

他倆於無人的梅林裡停下了馬,梅先生一臉從容淡泊地自懷裡取出一顆烤熟的地薯,將它遞給了絳夫人,道:「這是妳念想的東西,怕是涼了。」

恐怕就連絳夫人亦不知自己念想的是何物,她怔怔地接過,以雙手捧起涼去的烤地薯,在薯肉落於舌上、以牙輕咬下的一瞬,那股滋味回來了,是那兒時的口感,是那段恍若隔世的舊夢,依稀徘徊輾轉於舌尖。

感動得說不出話,淚水於眼眶裡打轉,帶著潤澤的光芒。在嚥下薯肉後,絳夫人才啜泣地呢喃:「梅先生,謝謝你,你怎知我愛地薯……」

梅先生並未回答,僅是優雅地一笑,隨後站起了身,朝坐於雪地中的絳夫人伸手,道:「手給我,咱們該趕路了,出了這片梅林,很快就會進入浮花山。」

信心頓時湧上,絳夫人頷首,將手交給了梅先生,讓他給牢牢地緊握住。

冷寒未褪,兩人坐於馬上,欲朝著梅林的另一頭駛去。

盛開的臘梅映於啪噠作響的斗篷上,那是屬於他倆的色澤,是誓言的見證。

可在清冷冷的月色照亮眼前一片柴火之際,馬兒卻步了,牠躊躇不前,於雪地裡來回踱步,失了勇往直前的信念。

踏雪聲不斷,如潮湧般朝他倆襲來,似海嘯,似山洪,一捲地便會將發誓要攜手一生的情人給湮滅與吞噬。

柴火上的橙紅光芒越加靠近,絳夫人與梅先生已無路可退,而最終她讓一道怒目黑影給擊碎了多年來的夢,再次地將她的命運給改寫。

此人是晉陵侯,是帶人來搜捕他倆的怒鬼川晉陵大人。

絳夫人讓晉陵侯硬生生地抱下了馬,而梅先生則讓數名侍衛捉起,以粗麻繩綑綁住。他倆無聲地哭喊,嘶聲力竭在心中,可卻仍是回天乏術,再好的郎中大夫亦解救不了兩人心中的傷痛,獨剩淚水直流。

自此,她恨起了孤獨城,恨起了晉陵侯,恨那個毀了她的幸福的男人,而這個男人於三日後,向縝國國君提起長公主下嫁之事,欲將她給占為己有。

重重紗帳裡,絳夫人不再有著笑靨,臉上僅掛著失神憔悴,似柔弱的蘭,似顆不再綻著盈光的死去珍珠。

一個月後,梅先生以覬覦及擄走公主之罪名,絞於市,落得一身淒涼。

當夜,絳夫人披上紅嫁裳,下嫁予連父親都敬畏的晉陵侯,來到了孤獨城東北方的怒鬼川。

心,死了。

「想得懵了?」一句熟悉既陌生的話,打斷了絳夫人的思愁縈繞,她回頭一望,是佇立於門扉邊的晉陵侯,身上仍披著那件她親自補上的皮裘。

絳夫人黯然神傷,眼裡藏著隱隱的水波,踩著沉重的步伐,將身子轉過。

 

08《離》

 

傷疤過於裸露,使得她感到不安。她隨即收起思緒,吸了口氣,才轉過身看向後方的晉陵侯。

「需要暖爐烤烤手嗎?」哽住心中的悲意,絳夫人故作堅強地道。

嘴角一扯,晉陵侯瞇眼打量著雙眼帶著血絲的絳夫人,嗔笑一聲,才道:「穿了皮裘,凍不死。」心中有數,他不必再多問。

塗上胭脂膏的雙唇讓風刮得乾澀,牙咬得就要出血,絳夫人走近案邊,替晉陵侯斟了杯清香茶,可一倒才知茶涼了,她欲出樓喚女侍沖上燒燙的茶水。

可就在絳夫人執壺與晉陵侯擦肩而過的那一瞬,晉陵侯拽住她的手臂,瓷壺啪的一聲碎了滿地,而她已被那身灼熱摟入了懷中,乾澀溢血的唇瓣讓那濕熱給舔吮與滋潤。

「嗯……」絳夫人掙扎,以發麻的雙手推著那身茁壯,拍打著他的胸膛,可卻是徒勞。

手凍得失了知覺,而她就要被他吻得快不能呼吸,一顆心喘得厲害。

無力掙扎,絳夫人只能讓晉陵侯對她繼續無禮,奪取她口中的甜膩與苦澀。

初至的那個深夜,他亦是這麼吻她的,吻得她暈了頭、轉了向,可淚水卻自眼角落下。瞧見她的淚,洞房花燭夜、紗幔後,他沒再碰她,直至現今。

他說,要她心甘情願。

鬆開絳夫人的唇瓣,晉陵侯口中吐著熱氣地將身上的皮裘給褪下,隨之披於絳夫人的身上,替她繫上了綁帶。

望著臉頰泛起紅暈的她,他霸道地說:「我和怒鬼軍要至怒鬼川那頭的花子海打漁產,需要五日的光景,這件皮裘妳穿著,無論去了哪兒,都得穿著。」

胸口上下起伏,絳夫人不敢將臉抬起,就怕顯露出自己的不安。

抓緊絳夫人的雙臂,晉陵侯搖了搖她,喝聲道:「明白嗎!?」

朦朧的雙眼閃爍,不知該往那兒擱,絳夫人慌亂地道:「為何讓我穿你的皮裘!?很臭你知曉嗎?」皮裘上盡是屬於他的男人體味。

粗糙的大掌在下一瞬捧上絳夫人的臉蛋,晉陵侯將她的臉轉正,要她正視他,喘了口氣後,兩人雙眼對視,他才放輕聲調地說:「我說過,皮裘就像是個男人,護著他心愛的女人,寧可讓利器給刺穿,也不願見他的女人受傷。」

他說得認真,讓絳夫人不知該如何回話,只能怔怔地望著那眼眸裡的金光。

「往年這個時節,樓旁的針葉林常有猛獸出沒,妳得穿上它,就像我在妳的身邊,就算妳不愛我,可妳終究是我的妻,我不要妳傷了皮肉,不要妳傷心。」晉陵侯眸裡的金光在閃,他說得急促,卻是異常慎重。

自閃耀的金光扎上眼的那一刻,絳夫人的心猛地一絞,滿是苦澀。

「絳兒。」晉陵侯將絳夫人緊緊地擁入懷,將她摟得彷若顆嚴密的繭。

往常她會拒絕與他貼近,可此時,她卻無動於衷,只有乖順。

「絳兒,五年了,我知妳恨我,可我是個男人,是個有情有感的男人,日日見妳對著窗外發楞,念想著其他的男人,妳知我作何感受嗎?倘若妳無法將心交付予我,那妳得把身子給我,替我孕育孩子,我晉陵侯炎氏不可無子嗣,妳是我的妻,必須做出抉擇,孩子生下,我可放妳走,得不到妳的心,至少還有咱們的血脈,至少證明妳曾經是我晉陵侯的女人。」這是他頭一回滔滔不絕地對她說著話。

「五日後歸來,我要妳給我一個答案,心,還是身。」晉陵侯鬆開絳夫人,神色嚴謹,而絳夫人的臉在同一瞬刷得慘白。

晉陵侯不再癡傻地等候,不再讓自己的妻有拒絕他的理由。

 

09《獸》

 

她讓夢給魘住了。

霜雪紛飛的市裡,光色流蕩,伴上的是髒亂青絲後的陰慘一笑。

人如潮湧,眾目睽睽之下,梅先生的頸項讓粗壯的麻繩緊絞,判官犀利的雙目不眨,一聲喝令,行刑官奉命猛將麻繩緊攥,朝八荒六合不知是何處狠狠地拉扯,粗礪的嗓音自梅先生的喉間擠溢出,可於下一瞬,他的喉扭了,雙眼瞠得圓大,吐出了發紫的舌,瞳孔翻白,如死魚般地死於大雪中,無聲亦無息。

身著絳紅嫁裳的絳夫人嘶聲力竭地吼,那雙雪白如玉的臂膀拉伸至極限,恨不得衝上前挽救她的摯友、解救她的先生。可她喊不出,雙腳使不上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先生的生命殞落,如降落的霜花般,一點一絲地堆積,彷若一座孤墳,而她身上的那抹紅,是祭奠他的顏色……

孤獨城內,她註定是一生孤獨悲傷。

冷汗淋漓,絳夫人惶惶地喊了聲,自夢魘中清醒。

坐於榻上吁吁地喘著氣,虛空中是一片僵寂,絳夫人望向掩上的木窗欞,隙縫之間透出絲絲的盈光,怕是晨曦已露,晉陵侯已攜怒鬼軍上花子海打漁產。

那件厚重的皮裘正掛至一旁的木樁上,絳夫人斜眼一睨,身子骨卻於下一瞬疲軟無力,心似裹上一層薄薄的傷。

冷風自門縫洶湧地灌入,女侍留心地推開門扉,捧來以獸皮和石器繃上的水盆,欲讓主子梳洗憔悴的容顏。

將手細細浸潤於水盆內,絳夫人碎聲問道:「晉陵大人上花子海了?」

「是,天還未亮,大人已換上一身水裝,駕著雪橇出樓了,五日後會歸來呢。」女侍細聲恭敬地回答,眼尾窺了窺絳夫人,暗想夫人何時關心起大人了?

沉寂半晌,絳夫人將手伸起,抖了抖水珠,僻靜地道:「替我備上雪橇,我要上林裡一趟。」

寧謐的針葉林裡,唯有冷風低聲地呼響,宛若低啞的喉音。

絳夫人披上那件有著晉陵侯之味的皮裘,懷中捧著三隻紅眼小雪兔,讓橇夫朝晉陵府東邊的枯樹灘駛去。她問及門衛,那三隻小雪兔是自枯樹灘的山溝裡撿來的,她盤算著將可憐的小東西送還至屬於牠們的故鄉。

橇夫於一狹窄的山溝前停下了雪橇,前頭是莽莽蒼蒼的枯樹林,枝木於雪下顯得粗獷。

「夫人,山溝路道極狹小,怕是只能步行了。」橇夫斂眉,雪橇不便駛入溝裡。

「不礙事,我自己走,你在這兒等我。」絳夫人清冷的聲調讓侍人感到相隔著距離,於是亦不再多言勸阻。

絳夫人跨出雪橇,捧著小雪兔,直朝凝成冰河的枯樹灘步去。

雪天將怒鬼川一帶覆得一片慘白,沒了春日的山花,失了夏日的翠柏,掩了秋日的赤樺,獨剩粒粒大小不一的鵝卵石仍無畏無懼地埋藏於透色的冰河之下。

紅皮襖靴踩踏於呈現絲絲脈絡的冰上,絳夫人環顧四周,正尋著小雪兔位於枯樹灘的窩。

沙沙窸窣聲擦過一樹又一樹的枯木,降雪的溝裡颳來一陣詭異的風,隨之是唾涎垂流的喘喘低鳴。絳夫人略略感到不安,張眼瞟向枯枝覆上的天,骨子顫顫地於原地佇立,豎起耳朵聆聽著粗嘎的暗暗回響。

沙沙,沙沙,沙沙……

心猝然地止住,絳夫人急如雷電地踩起了紅皮襖靴,欲朝那一望無際的盡頭邁步奔去,可「呼啊」的獠牙吼音傳遍了枯樹灘,而一巨大的黑影兇猛地覆上她的身子,使得她心驚肉跳地將懷中的小雪兔揣緊,嬌弱的身軀讓黑壓壓之影撲倒。

那一瞬,徹骨的寒風颳過,將厚重的皮裘吹得飄揚,在絳夫人緊閉上惶恐的雙目之際,皮裘順著風勢將她給緊裹,使她心頭冷不防地一顫,彷若昨夜那個男人摟住她,將她裹得嚴密,護著將遇上危難的她。

是晉陵侯,是他化作一件皮裘,接上了欲摔的她。

絳夫人不敢睜眼,那具黑影會將她給吞蝕,甚至是啃去她肌膚下的每縷筋肉。惶惶,仍是惶惶,心驚駭地不敢喘,可等了又等,怕了又怕,她仍是完好無恙。

竊竊地鬆眼覷向周遭,只見一隻棕色大熊以鼻蹭蹭聲地嗅著她身上的皮裘,嗅後於下一秒驚慌失措地拔腿逃開。

皮裘上殘存著怒鬼川晉陵侯的味,就連山林猛獸都畏他。

這是他憐她的方式,皮裘就像個男人,護著他心愛的女人。

 

10《寨》

 

枯樹灘內藏有一座小寨子,面積不大,雪地裡有雪牛和香獐坐倚歇息,啃著秋日所存下的乾稻和青草,瞳孔神情極是溫善,不具任何的殺傷力。

絳夫人與髮上纏著花襖巾的老媼坐於樹蔸子火邊壘起的石墩上,老媼正烤著一顆顆針葉鼠所愛的地薯。

裹著皮裘,逃過一劫的絳夫人手捧三隻紅眼小雪兔,瞇眼望向前方乾葉和樹莖的焚燒。

「老媼,晉陵侯是個什麼樣的人,妳可以告訴我嗎?」雙眸未眨,絳夫人漠然的聲響瀰散於風中,眼前的火光閃著的是方才那件護著她的厚重皮裘,耳邊傳來晉陵侯那一句就算妳不愛我,可妳終究是我的妻,我不要妳傷了皮肉,不要妳傷心。

是徬徨,是失措,是猶疑,可他倆之間似存著一道如枯樹灘的冷冽冰溝,跨不過這五年來的重重障礙與痛徹心扉。

烤著自腐木採收下的松茸,將燙過細如絲、白如雪的米線澆上魚乾熬煮的熱湯,老媼將一碗熱騰騰的長壽米線捧至絳夫人的身前。「丫頭,這是咱們寨子的待客之食,松茸長壽米線,妳吃吧,吃了一生便幸運了。」

將雪兔放於一旁的竹籠內,絳夫人神色懨懨地捧來燒燙的松茸米線,以竹削的長筷夾起細細的麵條,可卻於欲入口之際失了胃口,嘴裡僅剩苦澀。

「晉陵侯啊,可是怒鬼川的將領,怒鬼川若無晉陵侯,就是個蠻荒之地,怕我這個老婆子還是個蠻娘啊,早死啦。」老媼熟練地烤著地薯,笑吟吟地說道。

「神將啊,晉陵侯左臂上的怒目圖騰是使蠻荒之地鬼怪所畏懼的刺青,就連當今縝國國君也怕啊,咱們晉陵侯驍勇善戰,從未打過敗仗哩。」眉一挑,老媼睜著生有條條皺紋的老眼,朝絳夫人竊笑道:「怒鬼川不知有多少姑娘覬覦著晉陵侯,那長公主可真不識貨,若能替晉陵侯誕下英勇的子嗣,是多麼令人生羨的事,可惜啦,咱們都盼著晉陵侯的孩子呢,定生的和晉陵侯一般俊,嘿。」

心怔怔,老媼的一番話使絳夫人思起昨夜晉陵侯所落下的話。

心,還是身。她茫然了,心怯了。

地薯散溢出一股淡淡的焦氣,老媼將一顆烤熟的地薯遞給了絳夫人,說:「瞧妳沒胃口吃長壽米線,換吃甜滋滋的烤地薯,這種口感的地薯只有怒鬼川有呢,可是一絕,吃了一生可平安。」

一生可平安,絳夫人將這句話擱於心扉間。

推拒不了,她捧來地薯,撕去一層薄薄的焦皮,以齒細細地咀嚼啃咬,於氣味與口感融於舌尖之際,她的心猛地抽扭絞緊,眉宇一擰,疑惑於白白的薯肉間生衍而出。

薯肉的口感和梅先生當年給她的是相同的,是一致的。

老媼言,這種地薯僅屬於怒鬼川,五年前的那個雪夜,是晉陵侯發現了她與梅先生……

柳眉一垂,心彷若讓獰厲的刺風給沁過,她不敢去想,不敢去質疑藏於心中的舊傷。

冰雪粒子飛飄於虛空中,寨口的木板門吱嘎聲地叫響,絳夫人扭頭一望,是兩隻淡褐色的扭角羚相互蹭著絨毛回到了寨裡,似對恩愛的情人,更似相濡以沫的夫妻。

「這兩隻扭角羚總形影不離,若拆散了,怕便是牠倆的死期,若人的情感如此真摯,可真教人唏噓。」老媼感嘆地道,神色幾分垂憐欣羨。

絳夫人僅是細細地凝望,未多言半句。

自枯樹灘的溝子離去前,絳夫人將三隻紅眼小雪兔交給了寨子老媼,讓老媼替牠仨尋回有著母親的家。

家,她也會有家嗎?

 

11《菊》

 

晉陵侯與怒鬼軍自花子海回來了。

寂寞的高腳樓裡,絳夫人來回踱步,院裡臘梅綻放,一顆心是密密麻麻的慌亂,似走於陡峭的懸崖邊,就連棲息的角落也沒有。

心裡亂得洶湧,就怕聽見樓外雪橇底盤刀刃劃起冰花的沙沙聲響。

她孤身難安,經年累月下的孤傲,因五日前的一番話而急得彷若火堆上的蟻。

給不了她的心,她只能將身子給了他。她是他的妻,這是天經地義,不是?

指尖僵硬,雙手扭得如捲麻花,以火鉗撥撥屋內盆裡的炭火,亦暖不了那逐漸發抖至失措的心。

此時,女侍微微傾腰推開了門扉,絳夫人眉頭乍然一蹙,身軀瞬間僵麻,睜著雙目地望向那抹恭敬謙卑之影,如讓魔咒給封印住,連呼吸亦不得喘。

「夫人,大人讓您乘雪橇上針葉林營地呢,聽聞怒鬼軍打了許多新鮮的花子海漁產,可歡喜了。」女侍替絳夫人取下掛於木樁上的皮裘,清澈的眸子裡含著絲絲笑靨。

絳夫人略略恍神,問得唐突。「上營地做什麼?」

「說是大人要犒賞怒鬼軍,大夥兒一同吃漁產,咱們樓裡的侍人也有呢,瞧,樓下的廚子今日不開灶了。」女侍藏不住內心的喜悅,喜孜孜地暗笑不斷。

上營地?針葉林內風如利刃,處處是打著赤膊的男人,她不喜。

來到針葉林裡的怒鬼軍營地,絳夫人的心如漂浮於川上的小舟,隨著江濤載浮載沉,循著炭火和木焦味的瀰漫,她才自內心的不安中回過神來。

她的丈夫晉陵侯就在眼前,營地裡燃起了火堆,大大小小眉開眼笑地烤著漁產,有的則是心細地以刀削著海鮮,隨之生食入口。

「絳兒,過來。」晉陵侯神色溫柔地喚來絳夫人,要她坐於他的身側。

於外人面前,感情不睦的二人仍是得做做樣子,絳夫人乖順地坐於晉陵侯的身旁,嬌弱的身軀讓皮裘給包裹住,不再發顫。

「這回上花子海打了許多新鮮的漁產,有貝,有牡蠣,有無鱗魚,生熟入口都極是美味,我知曉妳不愛生食,替妳備上了鍋品。」晉陵侯將數粒石子以火燒至熱度埋於石子心,成了橙紅色,片刻後扔入以備好菜色與配料的陶鍋裡,於熱石入鍋的那一瞬,只見鍋裡的水嗶啵地冒著泡,不必以火燒之,便能將其煮沸。

絳夫人感到驚訝,那是孤獨城沒有的燒食之法。

晉陵侯以細刀捧開帶殼的生牡蠣,將牡蠣肉挑至鍋裡,連同魚肉和海菜,伴著醃漬魚乾一起烹煮,色香味俱全,冒起的白煙蠕動著人的腸胃。

舀起一陶碗的鍋品,晉陵侯捧至絳夫人的身前,要她當心燙口。

絳夫人拒絕不得,朝著熱湯吹了吹氣,隨後小口小口地輕啜,感受著舌尖上的鮮甜美味。

怒鬼軍們吞嚼著生牡蠣和魚片,同時捻起盤上的金黃菊花,伴著生食一同入口消化,爾後捏起酒甕的口子,將浸了醋的菊花酒倒至碗裡。

「怒鬼軍吃花?」絳夫人心中生疑,愣愣地看向身旁的晉陵侯,問道。

嘴角一揚,眸心裡閃著一層暖光,晉陵侯以指尖捻起一朵嬌小的菊,放至鼻前,輕嗅道:「這叫妻菊,妻子之菊之意,可防生食的腐敗,一同食用亦可防中毒,這是怒鬼川的吃食方式,吃了不壞肚子。」

晉陵侯將妻菊簪於絳夫人的髻上,以粗啞的嗓音低喃道:「菊便是妻,護著自己的男人,妳是我的妻菊,絳兒。」

沉默不語,絳夫人的心似一點一滴地讓晉陵侯給捂暖,內心縱有千言萬語,卻怎麼也無法道出。

女人是男人的菊,男人是女人的裘。

菊酒的香沁過絳夫人的肺腑,她總覺得,眼前是場幻夢。

似假,亦似真。

 

12《承》

 

寒意襲人,絳夫人淨身焚香,眉宇間緊鎖,尖尖如青蔥的指頭在哆嗦。

潮水般的思緒湧上心頭,她感到忐忑不安,傾瀉的青絲於裸露的肩上細細地摩娑,似在提醒著她內心深處的惶恐與茫然。

將身軀徹底地洗淨,於頸肩抹上麝香香膏,絳夫人套上蟹殼青色的兜衣,外頭罩了件藕色紗衣,正喘喘地等候著晉陵侯的到來。

雙腿併攏,她坐於近窗的黑檀木圈椅上,望向前方案上銅鑄的雕花暖爐,爐面雕刻的是交纏的鳳凰與富貴大氣的牡丹。

凝眸注視,她的耳邊驀然傳來笑語喧喧之聲,是她的丈夫與營妓的曖昧調笑,是使傷痂隱隱撕扯、欲落不落的鶯聲燕語。

眼裡盈盈的水波晃動,絳夫人的心亂了,懵了,茫然了。

可窗外依舊佇立的臘梅仍是隨風微動,不畏嚴寒地正視著她,彷若當年梅先生對她的眷顧。

五年來,她忘了哀傷淒婉,忘了肝腸寸斷,只是冰凍著孤獨的心。

樓外未出現打釘牛皮靴與木梯的叩叩聲,可門扉卻於下一瞬吱嘎低喃,讓人給輕推了開。

是身著墨灰色寬鬆深衣的晉陵侯,他不再是套著繁瑣的軍裝,可那一身素雅簡約的衣裳仍是無法掩飾他的粗獷與怒鬼川怒目諸侯的天生霸氣。

心是抖擻的,絳夫人雙腿顫顫地站起,上前捧來燃起的暖爐,故作鎮定地道:「烤烤手,瞧你沒穿斗篷,手定凍紅了。」

晉陵侯闔上門扉,凝神細睨著眼前那腳步略亂的人兒。

他走近她,將十指伸至暖爐上,讓暖暖的青煙薰烤著略略泛紅的掌心。

眼尾的餘光無聲地將絳夫人的身影緊緊地捉住,打量著藕色紗衣下的雪白肌膚,而蟹殼青兜衣下是那隆起的軟嫩胸脯,是絳兒的美好身軀。

暗暗地一喘,絳夫人眉眼低垂道:「我想過了,有了答案。」遲早得面對,她逼自己鼓起勇氣,可卻免不了嬌羞與害臊。

雙掌上下翻動,晉陵侯說得淡淡:「妳的答案是?」

渾身震顫,絳夫人略略側過身子,矜持地咬咬唇後,才道:「我想清楚了,我是你的妻,我該替你孕育孩子,可你左右不了我的心。」

如霜雪冰寒的虛空中,頓時似啞然失聲的喉音,屋裡的一雙人彷若止住了呼吸,心口堵上一股鬱悶之氣。

她,始終不願將心交給他,這並非他晉陵侯所要的答案。

屏住哽於心扉的苦澀,晉陵侯皺起兩道劍眉,神色凝重地走至絳夫人的身側,腰肢略略一傾,於她的耳邊嘶啞低喃:「妳明白這不是我要的,絳兒。」

他要的,是她的心。

耳際那陣暖暖濡濕的風彷若帶著一層蒙上的冰冷,絳夫人的身子好似揹負著無形的桎梏枷鎖,將她的手腳乃至於心給禁錮得牢死,半點喘息的空間也沒有。

面對不如往常般氣勢咄咄的他,她眼也不眨,喉頭蠕動,猶豫了許久,才失聲地傾訴:「我的心,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梅先生的死於她的心頭是個火烙,是道慘不忍睹的傷痂。

見絳夫人渾身哆嗦,臉頰肉繃得緊澀,晉陵侯眉間一鬆,嘴角顫顫地輕扯,神色陰鬱地嗔笑聲,指著窗欞外的一片臘梅,說:「好,既然妳做出了決定,我不會勉強妳,更不會伐了那片使我憎恨的梅林,妳就好好地做為念想吧。」

他收手,反捏握住絳夫人那柔軟的腰肢,隨即以結實有力的雙臂將她給打橫抱起,使得她的胸口狠狠地上下起伏,紅唇之間吐納著喘息之氣。

「可妳答應我的必須做到,妳是我的妻。」晉陵侯直勾勾地凝望著懷中的絳夫人,眸心透著複雜的微芒,心頭扯得囂狂,甚至是傷得透徹。

絳夫人毫無掙扎,未拒絕兩人之間的親密動作,而是不熟練地將雙臂勾上晉陵侯的頸項,輕語道:「這是我僅能做的,晉陵。」雙眼,卻寫滿了驚惶。

屋內是一片沉寂,晉陵侯踩起沉重的腳步,將他的妻摟入層層疊疊的紗帳後。

麝香瀰漫,暈黃的火光朦朧,肅穆的光色下,獨剩寂了繚繞於心扉。

 

13《歡》

 

此刻她的心,似凌亂的草,於荒蕪的曠野中隨風飄搖。

枯黃的草如一頭未髻的青絲般,與風狠狠地糾纏,費盡全身之力地拉扯。

五年前那個暈黃朦朧的畫面,再次回至絳夫人的眼簾,是那個靜默不語的夜晚。

案上饕餮紋的燭架,紅燭正垂著淚,如人兒閃著瑩瑩的淚光。

她躺於軟榻上,背脊貼上透著一層涼意的囍紋被褥,讓匍匐於她身上的男人以濕熱的唇瓣親吻著她,沒有過多的激情,沒有狂野。

有的僅是勉強與被動。

顫抖得厲害,絳夫人雙目半睜半闔,目光不知該投向何處,眸色朦朧得像籠上了一層霧水,更似是失明的人,彷若瞧不清眼前的一切,哪怕是那與她極為親密之人。

晉陵侯傾身,兩隻如鷹隼的瞳仁凝望向那不願正視他的女人,心似讓飛箭給刺穿,扎得心肉痛了又痛,直至血肉模糊,斑駁不堪。

他伸手摟住她那纖細的腰肢,隨之低首將唇瓣印於她的唇上,輕輕的,淡淡的,而她於頸肩塗抹上的麝香香膏透出隱隱煽情的香素,沁過了他那靈巧的鼻。

晉陵侯能感受到,身下的她在喘息,心上下起伏得厲害,可那雙畏懼的眸子卻不願看向他,好似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不值得她一看。

輕輕的吻轉為有力,兩瓣略薄的唇含上她那豐潤的下唇,摟於腰肢上的五指如蛇輕輕挑弄地滑行,隨之自蟹殼青的兜衣下滑過,掌心與指尖摩娑著柔軟肌膚的美好。

心似坐於鞦韆架上,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半秒前仍懸得高高,半秒後又降得低垂,絳夫人的雙手緊捏,捏得出了冷冷的汗水。

唇上的吻移至她的下顎,隨後朝著她的頸子落去,而那有勁的五指滑至她的胸下,以拇指和食指間的虎口提起那團渾圓,下腹似有道暖流竄過。

絳夫人誠惶至極地哽住了呼吸,瓷白的牙緊咬住下唇,渾身瞬間僵硬得如一具死屍,額上沁過了冰冷的汗水,腳趾痠軟地蜷縮起,兩隻纖纖柔荑捏得青紫色的青筋狠狠地冒出。

感受到絳夫人的肌膚散溢出一股冷意與怯意,晉陵侯上身一拱,止住了親吻她的動作。

見她畏懼至不敢睜眼,眉頭擰得如受怕的孩子,使得他憶起許多年前的那個雪夜。

喘了口氣,晉陵侯咬緊牙根,身子一懸,長袖一甩,雙腿一跨地下了床榻,套上短靴,不再強迫不願與他承歡的絳夫人。

可當他欲離去之時,絳夫人一手捧於心口,一手輕拽住晉陵侯的右側長袖,怯聲地道:「你別走,我答應你了。」她有她的堅持,既然說好了,便不可反悔。

背對著絳夫人,晉陵侯雙眼緊閉,眉頭緊鎖,如一堵牆的身軀一動也不動。

「我會替你孕育孩子,而不是那幫營妓……」話尾的顫聲越加強烈,這句話拆穿了她心中的忌諱與醋意。

這後半句話,使晉陵侯鬆開了眉頭,自她的話語間,他似是聽出了什麼。

他默默地轉身,看向躺於軟榻上的絳夫人,他於床沿邊坐下,以有力的雙手捧起她的背,隨之褪靴再度上了榻,兩人相視而坐。

晉陵侯伸手溫柔地褪下絳夫人的藕色紗衣,絳夫人沉澱下忐忑不安的心後,亦親自替晉陵侯寬衣解帶。

她斂著眼眉,膝行至他的身前,兩人之間僅剩些微的距離,就在她以指尖撥下他上身的最後一件裡衣時,晉陵侯猛摟住她的腰,將她緊箍至懷中,一張臉埋於她的胸脯間,五指撕扯下她掩著柔軟的兜衣,隨後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激烈與瘋狂……

絳夫人在情慾中漸漸地沉淪,於肉慾中一點一滴的被融化,心隨著身軀的交合緊貼,遺忘了冰冷,淡了五年來的孤寂與冷漠……

她在他的身下喘息,那不曾嚐過的滋味於她的感官中蔓延,她恨自己的恬不知恥,恨自己是個會為男人嬌吟的女人,而梅先生的容顏卻於他倆青絲交纏的那一刻,如道光影般,一閃而逝。

 

14《懺》

 

千堆雪起,絳夫人以為自己能忘卻孤獨城的一切,可卻是事與願違。

過去的傷痛只是無聲地埋於心中的某個角落,刻意地壓抑住罷了。

五年的光景,她活得形容枯槁,如埋於冷寂霜雪中的枯枝衰草,無力將積雪鏟起以回頭注視,更無勇氣惦念那段痛徹心扉的過往。

她靜默無聲,僅於隆冬之際折下梅枝,默默祭奠那逝去已不再出現之人。

望著繡有臘梅的薄絹焚燒於添了煤塊的火盆中,她僅能以此來彌補心中對梅先生的虧欠。

初至縝東怒鬼川之地,絳夫人臉上寫滿了倦容,日日乘舟至川上見那樹老木,一待便是月上柳梢,星斗劃過蒼穹,忘了飢腸轆轆,忘了安恙與否,只是神色空濛地呆滯凝望。

晉陵侯自針葉林軍營歸來,一怒之下以鋒利的長劍削去百姓們所崇敬的老木,不畏神祉懲戒,於川上嘶吼要絳夫人別再對著老木寄託自己心中的傷。

絳夫人與梅先生的過往,怒鬼川的百姓略有耳聞,可卻沒孤獨城內傳得有如驚滔駭浪、沸沸揚揚,只覺絳夫人該好好地和晉陵侯過往後的日子。

大夥兒明白晉陵侯的性子,只是隻字不提,噤若寒蟬。

自此後,年年隆冬梅開之際,絳夫人便會上結冰的川上細數著枝幹間的渦渦年輪,哪怕老木的上身早已沉入川水中。

樹已死,年輪不再因年歲而增減,可她卻得數個心安。

絳夫人知自己是自老木一百二十三歲之時嫁予晉陵侯,年年添上一輪,如今老木已有一百二十八歲,可如脈絡的年輪卻是停留,就如她的心死於五年前的隆冬深夜,不再規律地跳動。

這日,雪勢稍緩,絳夫人乘著雪橇,再度來到了老木旁。

削去的枝幹積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她眉似遠山、神色淡淡地褪去暖著雙手的襖套,以指尖撥去那慘白的雪堆,將一絲絲的冰花掃去,使得枝幹間的年輪重現於她的眼前。

手凍了,凍成了肉色的紅,她以食指細數著一圈裹著一圈的圓,那褐色的圓彷若是老木的血脈,承載著一百多年來的風雨飄搖與悲哀。

一百二十三道年輪,梅先生死於那年,她亦於那年嫁予晉陵侯。

五年後,老木仍停留於一百二十三歲,而她將身子給了憎恨的男人,欲為他生兒育女,梅先生的影子則是於記憶的珠寶盒裡,漸漸消散。

她真能忘卻嗎?許該說是她恨的不是晉陵侯,而是自己。

是她的瘋狂與妄念害死了梅先生,晉陵侯半點錯也沒有。

晨間甦醒,交纏的身軀分離,他倆裸身相對,他告訴她,待妳有了身孕後,我便不會再勉強妳和我交歡,我會遵守我對妳的承諾,放妳的心與身自由。

不知為何,聽見自他口中吐出的這番話,她的心有如刀絞,苦澀的心口竟有些喘不過氣。

倘若她離去了,鶯聲燕語會再次於他的耳邊響起,是多麼扎著人的耳根子,扎著人的心扉,她們……可否會替他誕下炎氏子嗣?

這是她五年來頭一回思及此事,心頭竟感到隱隱不安。

她想念那件皮裘的溫度,可又不願坦然承認,不願告訴他,她眷戀著他的守候。

有他在,縱使不睦,可她安心就如枯樹灘的寨婆所言,食了地薯,可一生平安。

而她於晨光露色之際,瞧清了他左臂上的圖騰,五年來,她不曾正眼看過。

嚴寒的怒鬼川,較孤獨城來得溫暖,不孤獨,不寂寞。

 

 

15《孕》

 

春天來臨,怒鬼川的積雪化了,枝頭霜雪化為水珠墜落,鳥雀吱叫。

絳夫人換上一身藕荷色的春裝,端坐於梳妝台前,細凝著暈黃銅鏡中的自己。

一張鵝蛋臉似是鼓了起,臉頰稍稍生了肉,身上這件去年裁上的春裝似有些緊,腰肢怕是粗上了些,穿上有些繃。

她以妝筆細點朱唇,將茜草製成的胭脂膏塗於唇上,可卻於嗅上胭脂膏味的那一瞬,她猛捧住胸口,喉間是一陣噁心的反胃。

頭有些暈,兩隻眸子感到慌亂地眨眨,她旋即摀起了嘴,抱起一旁的盆,忍不住胸口的難受,嗚的一聲,乾嘔了幾聲,只覺腸子就快自肚內嘔出。

樓外的女侍聽著有別於往常的聲響,於是趕緊推開門扉,替絳夫人備來漱口水,上前以手拍拍她的背脊,順順氣息,一臉關心地道:「夫人,您這現象怕是有喜了,待會兒小的便讓人派來郎中給您診診脈,晉陵侯定會感到歡喜。」

緊蹙著眉頭,柔荑捧上心口,絳夫人一身無力地看向自己略略生肉的小腹,腦裡驀然思起這兩個月來與晉陵侯的房事。

可她卻未有歡喜之感,心生起了淡淡的惆悵。

郎中揹上大藥箱來了趟晉陵府,替絳夫人診了脈,笑容滿面地朝晉陵侯道:「晉陵大人,夫人這是有了一個月半的喜脈,怒鬼川極快便會出個小晉陵侯啦!」

「哦?」晉陵侯眉頭一挑,眉間擰上,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可卻慢了半拍。

頰上的肌肉線條是繃的,他的心在扯,注滿了悵然的複雜。

郎中離去後,晉陵侯讓樓內的侍人退出,隨之踩著沉重的步伐,來至榻邊。

坐起的絳夫人抬眼瞥向晉陵侯,輕聲地說:「我有了身孕,你該開心才是。」

默然地頷首,可晉陵侯的神色卻被一池混濁如帶有淤積的水給覆蓋。

「可你不開心,晉之。」絳夫人眉宇間一扭,毫無避諱,心卻劃過一道略略疼痛的傷痕。

嗔笑聲,晉陵侯抬起眼眉,伸手扣住絳夫人的手腕,目光銳利地道:「妳不是我肚裡的蟲,妳看不透。」他將身子攏上前,拽起絳夫人的臂,身子一壓,順勢讓她倒於榻上,兩人呼吸相接地又說:「妳的這句話,該留在五年前。」

他吐出心中的怨。他,愛她。

瞠目望向上方那灼著人心的目光,兩個月的肌膚之親之下,絳夫人不再畏懼與晉陵侯直視相望,不再逃開他那如鷹的眼神。

眼前籠上一層霧氣,絳夫人右手輕抓上晉陵侯的左臂,指尖按上袍子下、胳膊上的怒目刺青,雖摸不著,可她能感受得到。

雙唇蠕動,她問及他那於心中逐漸蔓延的疑惑:「晉之,你可否告訴我……」可話問至半途,樓外傳來門衛的長長吶喊聲,有些急促。

「晉陵大人!怒鬼川發洪水啦!」

是怒鬼川冬日積雪的融化引起了洪水,水勢洶湧地灌入下游一帶的村子。

晉陵侯旋身踏出屋外,於欄邊觀望,只見眼前是一片夾雜著白雪的川水,暴戾地流淌過晉陵府的園子,將高腳樓下的家具與乾糧兇猛地沖刷走。

大夥兒逃至高腳樓上,若慢了便會死於這場水禍之中。

怒鬼川已有五年未發洪禍,可今年春天卻躲不過這場劫難,好似示意著往後時局的不安。

絳夫人踩著急促的步伐,小跑至晉陵侯的身側,雙手讓仍夾帶著寒意的風沁過,雙眼望著園裡漸凋的臘梅讓洪水給侵襲湮滅,心不禁地一扭,可卻無太多的念想。

只嘆,花開花謝總有時。梅,亦不是長年綻放。

見絳夫人愣愣地凝望著眼前的一片慘狀,晉陵侯腰一傾,將纖弱的絳夫人打橫抱起,走回了屋內。

遠遠地望去,只見那道堅忍不拔的背影,於那一瞬,是百年的柔情。

 

16《別》

 

孤獨城派傳信官快馬加鞭送來縝國國君的詔書,命怒鬼川晉陵侯於半月後攜十萬怒鬼大軍入孤獨城研議戰事,而密函中書寫下了一熟悉的字眼。

梅。

是縝國欲與南方的密國開戰了,而夾於兩國之間的琥珀闐首當其衝。

縝密二國已有數年未征戰沙場,密國更有帶兵有方的輔國大將軍揚奉領軍,兩軍實力不相上下。

可晉陵侯不明白為何這場戰事會來得如此急促,甚至是無聲無息。

時節已入暮春,豔陽照得絳夫人的額上溢出了顆顆的汗珠子。

坐於鞦韆架上,她凝眸望向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懷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見自己的丈夫欲上沙場,絳夫人心裡扯得緊,就怕有個什麼萬一。

想得入神,鞦韆無聲地晃動,自她得知此消息後,她有些鬱鬱成疾,茶不思,飯不想,只於寂寞的院子裡盪著鞦韆,一日如流光地過去。

夜裡,她倚著燭火注視著那朵自園裡折下的曇花,而素白的曇花僅於夜裡綻放,見著陽光時便蜷縮至低垂,似個嬌弱害臊的人兒。

如今的她是朵萎弱的曇,不是晉陵侯口中護著自己男人的菊。

癡癡地凝望,絳夫人思,若晉陵侯此次離去,她將孤身難安。

燭火嬴弱,她的雙眼讓兩隻熟悉的粗糙大掌給覆上,而鼻前傳來一陣略焦卻又帶著絲絲甜味的香氣。

她不說話,等著身後之人開口。

晉陵侯鬆開了絳夫人,一身傲然地走至她的身側坐下,自懷裡掏出兩顆用手絹裹起的烤地薯,以略略沙啞的嗓音道:「瞧妳瘦了一圈,肚裡有孩子,別餓著。」

絳夫人不語,眉頭緊鎖,指尖仍掐著那朵盛開的白曇。

他替她撕下略焦的皮,隨後將薯肉遞至她的嘴邊,說:「乖,將地薯吃了,我可不希望妳在未誕下孩子前便死去,給我怒鬼川大軍觸霉頭呢。」

心裡是滿滿的苦澀,可絳夫人極是聽話,乖順地咬了口軟綿綿的薯肉,可眼眶裡所積攢的淚水卻於同一刻滑落。

「哭什麼?妳從不為我哭,何必假惺惺。」晉陵侯淺淺一笑,又將另一顆薯肉的皮給撕開。

淚水滴滴答答地落,聽見晉陵侯那戲謔的笑語,絳夫人的淚水似降雨般滂沱難收,可卻不敢哭出半點聲響。

「妳改變心意了?愛上我了?」晉陵侯說得調侃,隨後扭頭哈哈一笑。

可在將一張寫滿調笑的臉轉回之際,絳夫人卻主動摟上他,雙手緊攀於他那結實流利的背上,臉頰貼於暖燙硬朗的胸膛前。

晉陵侯怔忡,方才的神色不再,而是眉間緊鎖,不自主地將絳夫人給圈抱住。

淚水染濕了晉陵侯的衣襟,絳夫人於晉陵侯的耳邊道:「你說過,食了地薯就會一生平安,你亦食過薯肉,不能騙我,我和孩子等你,不許騙我。」

一句話,使得晉陵侯的眼眶籠上了一層霧,心頭扭得厲害。

五年了,他等了五年多,不,許是更多年……

「回來我有話同你說,若你不回來,我就不告訴你。」絳夫人悶悶地吐出心頭苦澀,而手上的那朵白曇悄悄地落於地上,顯得異常孤寂。

輕拍拍她的背,晉陵侯扯起一抹笑,道:「妳要同我說的,是讓我寫封放妻書給妳,是吧?」

喘口氣,絳夫人不悅地將臉挪離晉陵侯的胸膛,執拗地道:「是,我要你放了我,要不我連孩子也不給你了,讓營妓給你生孩子去。」她輕拭去頰上的淚水。

微微地一笑,晉陵侯不語,他將溫熱的唇送上,覆上絳夫人的唇瓣,親吻著不願示弱的她,雙掌覆上那懷了身孕仍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絳夫人未拒絕,讓他抱起她朝重重紗帳後步去。

這夜是她有了身孕後與他的第一次親密纏綿,亦是他離去前的最後一次。

「我會回來,妳要替我生下這個孩子,絳兒。」

「絳兒,若我平安歸來,我亦有話要告訴妳……」

她以指點住了他的唇瓣,不再讓他說話。

心頭卻是一句,我愛你。

 

17《計》

 

這場戰事僵持了許久,春過了夏,夏過了秋,眼看冬日即將來臨。

落葉無聲地墜落,將青石板磚覆得成一片枯褐。

軍營邊塵土散漫,密密麻麻的荒蕪襲過沉寂的曠野,荒草沙沙作響。

孤獨城東北方的怒鬼川捎來了封家書,是絳夫人替晉陵侯誕下了一子。

縝國與密國尚未開戰,可晉陵侯與怒鬼軍卻讓縝國國君滯留於孤獨城內的郊野。

待了數月,晉陵侯明白了這場軍事調動僅是個詭計,並非是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戰事,而是卑劣下賤的偷襲,不顧子民的性命安危,更將縝國將士的生死視為政治利害的棋子。

國君與軍師草擬的計畫以怒鬼川晉陵侯為先鋒,大軍壓境至浮花山,以眾多兵力逼迫琥珀闐讓道,隨之攜大軍直搗密國於邊界地帶守候的軍隊。

據探子回報,密國五十萬大軍正於邊境操兵演練,正是一舉剿滅的大好時機。

晉陵侯不願做這小人的行為,拒絕了國君的請求。

縝國國君早將驍勇善戰、獨霸一方的晉陵侯視為眼中的一根刺,正搔著心頭的傷痂,怎麼撓也不順,無論如何他都得讓晉陵侯以先鋒之勢替縝國打這場仗,儘管晉陵侯執拗地不願點頭。

可,他是縝國國君,這是君命,無人能拒絕!

月上枝頭隱隱綽綽,晉陵侯仰天凝望懸於暗夜中的月,月的清輝灑落於他那寬闊厚實的肩上,一顆心惦記著的卻是於遠方等待著他的妻小。

秋風瑟瑟地吹拂,將荒野映得有些焦灼不安。

孤獨城內,氛圍亦和王城之名般孤獨。

縱使她不愛他,即使他倆的後路茫茫,似殘缺的月,半點也不踏實,可他仍慶幸自己當年將絳兒帶離這無法喘息之地。

留於此處,他是欲見國君身邊的出策之人,正是詔命中的「梅」字。

當年他放了他,可如今他又回來了,氣勢不再如以往。

他倆相約於將枯盡的老樹下,是五年後的再次相見。

大紅燈籠幽幽地散發微芒,晉陵侯旋身,迎來的是一身荼白的梅先生。

梅先生身姿傲然,可卻缺少了五年前的孑然之氣,他雙手負於腰後,孤涼地朝身著玄墨軍裝的晉陵侯步來。

「我從不知梅先生會成為縝國國君的軍師,五年前的一場戲做足了,如今卻是白費了,呵。」晉陵侯輕笑,心中有數。

「梅生僅是來取當年遺漏的至寶,五年前,五年後,一切都不同了。」梅先生神色孤涼,嘴角一扯,眼尾散出執意的微芒。「如今就要六年了,怕是已等不及。」

「無論五年,抑又是十年,你怎麼也取不走你想要的東西,先生。」晉陵侯眸心一閃,光色灼人,臉上的線條繃得僵硬,心念堅毅如山。

「嘖,你錯了,我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梅先生,我不再為了前程而放棄自己所愛。晉陵侯,你該明白。」梅先生輕搖搖頭,笑得孤涼。

他許真對絳夫人有情,可卻來錯了時機,虛度了五年的光陰。

枯葉自兩人之間蒼茫地滑落,暗夜無邊,虛空中較勁之味卻是濃厚。

「就算五年前的那場雪夜是我的計策,可如今也該結束了。」嘆了口氣,梅先生望天,眉頭緊擰,那擰痕似解不開的結。

「結束?」眼眉低斂,晉陵侯望向孤寂的青石板磚,淺淺一笑後,不再言語。

他慶幸,絳兒於他離開怒鬼川前,告訴了他那段話。

薯,一生平安。

 

18《絳》

 

千絲亂,絳夫人亂了雲鬢,心裡寒霜頓生,淚水如山洪般自眼眶湧出。

數月來的希冀已讓這紙喪書化為烏有,成了灰燼。

晉陵府的侍人從沒見過絳夫人流淚,一時間慌得手足無措。

入冬了,怒鬼川早於其他城鎮,早讓一片蕭索的霜雪給覆蓋,伴著的是桑麻編織而成的米色喪服,數萬將士的屍軀讓人以馬革裹送回鄉,數十車滿滿,可卻怎麼也尋不著晉陵侯的屍首。

怒鬼川一時無主,晉陵侯宣告陣亡於前線。

消息如風般傳得極快,絳夫人得知縝密二國並未如期開戰,晉陵侯天生敏銳的直覺極為準確,可卻礙於皇命,推拒不得,縱使知曉這是場滔天詭計,可他仍得攜軍覆命前往。

於浮花山等待怒鬼軍的並非密國的五十萬大軍,而是縝國派出的三十萬將士,於降雪的嚴寒冬夜中,剿滅了怒鬼川十萬烙上怒目圖騰的猛將。

雪地因殺戮染得成一片血紅,屍軀隨雪堆疊而起,慘不忍睹。

縝國國君要殺的並非琥珀闐另一頭的強大敵人,而是視為眼中刺的晉陵侯!

這是個陷阱,是殺人的手段,縝國國君要將功高蓋主的晉陵侯給除去,以先鋒之名,讓晉陵侯死於沙場,死得可恥,死得無知,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雙眼哭得紅腫的絳夫人成了無主怒鬼川的女主人,小晉陵侯仍於襁褓中,尚不知人間險惡。

淚水落盡,兩隻眼哭得將要瞎去,絳夫人守於高腳樓內,不言不語,黯然神傷。

殘燈如豆,嚙心噬骨的痛將她一身的筋骨粉碎得如塵,飄渺得如一縷孤魂。

冷寂的孤寒中,她望向披掛於木樁上的那件皮裘,望著她親手補上的口子。

口子下本有晉陵侯於左臂烙下的怒目圖騰,是怒鬼軍的精神象徵,思及他曾經的勇猛與剛毅,絳夫人咬緊了牙根,要自己振作。

縱使葬身滄海,她亦要將晉陵侯的屍首給找回!

深夜,絳夫人披上厚重的皮裘,讓橇夫駕著雪橇,直朝孤獨城的方向前去。

皮裘上盡是晉陵侯的氣味,是男人護著她心愛的女人,好似他將她給摟緊至懷中,給予她溫暖的撫慰,是最深的安全感。

霜雪無止盡地落,紛紛揚揚的都是孤寂,可她的心不願死,不願接受這無情的殘酷現實。

他答應過她的!他會回來的!

絳夫人換了馬車駛入縝國與琥珀闐的交界處,是梅先生曾提及的浮花山。

遍地是絳色霜雪,她喊著晉陵侯,喊著他的名,甚至徒手將滿地的積雪給撥開,捨了命都要尋著她心頭的那顆薯。

他說過,食了薯便會一生平安,他不能食言……

她仍有話要向他訴說,他不會騙人的……

寒冷無法冰封住絳夫人心中的傷口,雪地裡僅剩孤風呼嘯而過,是一片驅不散的蒼茫與空曠。

霜雪剮膚地使皮肉緊繃至無法抽動,絳夫人雙腿一軟,無助地癱於雪地裡,一身的皮裘與襖靴讓絳色的血給染過。

怒鬼川並非最冷之處;原來,冷的是人心,而不是天候。

她這才明白,有了他,她從此不冷了。

可,他又去了哪?為何雪中只有血紅?為何她的名會落於堆積起的霜雪中?

「晉之!」絳夫人仰天咆嘯,下一瞬鳴咽聲卻哽於喉。

她哭,淚水隨即結為冷冽的冰霜,讓獰厲的風颳走,捲入茫茫的虛空中。

啞然失聲地於白茫中抬起泛紅的雙眼,遠遠的,她瞧見了一道朦朧之影。

近,越來越近,是那身荼白……

「絳兒,我回來了。」那抹荼白帶笑地注視著她。

苦苦嗔笑聲,絳夫人瞭然地搖搖頭。「可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梅先生。」

話語篤定,卻不帶有任何的情感。

隆冬的白雪染成一片絳紅,你還會回來嗎?

 

19《等》

 

已忘了是何年的隆冬,絳夫人懷裡抱著孩子,於結冰的怒鬼川上細數著老木枝幹間道道如漩渦狀的年輪,彷若白雪中孑然的孤影。

清冷的霜雪不知愁滋味地拂過她的髮梢,拂過她那扛下一切苦厄的肩,可她的男人憐惜她,替她擋下了漫天徹骨的白。

是那件屬於他的皮裘護著她,護著他心愛的女人,一年,兩年,三年。

枯褐色的年輪不變,一百二十三道,一圈圍著一圈,那年她嫁予晉陵侯,至今不知又過了多少年的歲月,死去的老木卻未記載下這段苦處與悲哀。

絳夫人不再以淚洗面,僅有漫長與無止盡的遙遙等待。

一日是如此悠長,彷若望穿秋水,隔了一道凝固的厚厚冰牆。

她瞧不清將天地覆得茫茫的飛雪,有的僅是那夜的沙場烽煙,是一場絳色霜雪將她的男人給掩埋,將他永遠地藏起,不願歸還。

晉陵府內的那頃梅林讓絳夫人命人伐了,更下令怒鬼川不許再栽種梅樹,儘管曾經統馭一方的晉陵府已是有名無實的空殼,可百姓卻仍是敬畏地遵從。

怒鬼川再也沒了諸侯,僅是一蠻荒之地,讓縝國國君狠心地拋棄了。

怒鬼不再發怒,唯有聲息,自僻靜中找到一世清心。

那個雪夜裡瞧見的荼白曾挽留她,要她大縝長公主留於孤獨城,可她不再是那個不懂世事僅為追求自己所望的小姑娘。

絳夫人心死得婉拒了。

她生是晉陵府的人,死是晉陵府的鬼,她是怒鬼川的諸侯夫人,她仍揹負著使命,有責任帶領怒鬼川百姓繼續安然地生存下去。

倘若是晉陵侯,他亦會這麼做,她了解他。

指尖按於最後一圈年輪上,霜花落於她那凍紅的柔荑間,一顆心猛地悵然,眼前是初嫁之際,晉陵侯以他的灼熱大掌摩娑著她的雙手,就怕她凍出了凍瘡。

夫妻多年不睦,僅是因心頭那凸起的結未解,可當她想明白後,眼前的一切卻又像是蒙上了一層紗,隨之是遙遠掩於雲霧中起伏的山脈痕跡,看似近,可怎麼地也無法觸摸,甚至是到達。

針葉林無畏無懼地與霜雪作伴,當年那三隻紅眼小雪兔已長成了成兔,而她與他的結晶亦漸漸地成長,眉目與當年的他極像,彷若同個模子刻印出。

「孩子,父親會回來的,他會帶薯回來,讓你一世都平安。」神色透出微微的慈悲,絳夫人抱緊孩子,說得淡淡,可心卻如讓利刃給削過。

回憶,哪能說忘就忘?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雪夜裡,同父親上怒鬼川狩獵的絳公主為追紅眼雪兔而迷失了方向,她身披絳紅披風,腳套絳紅小皮襖靴,於花白的雪地裡顯得異常澄亮。

她睜著一雙茫然的眼,望向針葉樹滿佈的曠野,心中的荒蕪與恐懼瞬間湧上。

這是何處?她究竟在哪?

可當她回頭之際,只見一打著赤膊的男人佇立於雪地中,神色冷峻得如一座銅鑄雕像。

「啊……有鬼……嗚……」小絳公主哭聲連連地掩臉,蹲於堆積厚重的雪地間,一雙眼不敢再朝前方瞧去。

那人的胳膊上有怪物,左臂上烙有黑青色的怒目圖騰。

那張怒目圖騰相嚇著了年幼的絳公主,誤以為是見著了白雪茫茫中的雪怪。

可那人卻無聲地走近她,以溫暖灼熱的大掌輕撫上她那柔軟的髮,以略略沙啞的嗓音告訴她:「丫頭,別怕,這個給妳。」

絳公主嗅到甜絲絲帶著略焦的香氣,隨後微微地抬起眼眉,望向那將她覆得不再寒冷之人。

「這是薯,食了一世可平安。」男人說,扯著給予人安逸的笑,將熱騰騰的烤地薯放於她那小小的手上。

肚子咕嚕嚕地作響,絳公主瞠著一雙誠惶的眼,可卻連皮帶肉地將薯吞進了腹內,亦於此刻記下了它的滋味,與那抹掩藏於薯下的極盡溫柔。

欲逃出縝國的那個雪夜裡,梅先生手中的那顆薯,並非出自他之手。

而是數年前就將她眷顧的晉陵侯。

舌尖的滋味不會變,可年幼的她卻記不住他。

愛情有先來後到,是誰先來,誰後到,都已不重要了。

 

20《生》

 

蒼蒼莽莽的怒鬼川,寫下的是晉陵侯一生的悲歌。

絳夫人數的不再是自己的傷,而是細數著晉陵侯對她一生的戀。

如今怒鬼川已不是棲身之處,而是扎根的家。

她有了家,她和晉陵侯有了個別於孤獨城淒寒的家。

有了他,隆冬的怒鬼川不再寒冷,不再使人冷得發著寒顫。

風裡,她蒼茫地站起了身,將孩子緊抱於懷中,朝著麋鹿雪橇的方向慢步踏去。

雪,讓紅皮襖靴給鏟起,將雪地襯得絳紅,是她留下的足跡。

雪地裡再無他人佇立,可她卻於下一瞬,見著了新生的命痕。

心裡揣緊,呼吸哽住,她渾身僵硬地旋身回頭一望。

驀然,漠然,默然。

就在眼前,於老木旁,一抹玄黑之影霎現,是一身的傲然風骨。

畫面回至數年前的怒鬼川上,是一臉怒氣的晉陵侯以長劍削下了那樹讓人視為神祉的老木,而隨著那道孰悉的嗓音呼喊,老木活過來了,年輪生了。

「絳兒,我回來了。」

眼前是夢?是真?一時亦無法分清,就連她亦沒有答案。

自遠遠白了峰的山嵐望去,畫面由近至遠,由清晰至模糊,霜雪粒子顆顆瀰散,茫茫之中,女人奔向她的男人,男人則如皮裘般擁住他一生的守望。

山花、翠柏、赤樺、枯樹、針葉林,春夏秋冬,看遍了季節更迭之下的滄桑。

歸一,老木以一百二十二道的年輪,換來了命的新生。

 

《絳色霜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Dolph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