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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蒼耳子》

 

蒼耳子,味辛苦、性溫、有毒。

自故鄉出發,已有數月了吧。

噠噠的馬蹄聲於深夢中輾轉徘徊,已不再陷入家鄉的鬆軟土壤裡。

阿蒼他可還記得,家鄉的山裡生滿了卷耳?

卷耳,即蒼耳。

采采卷耳,她採擷形似耳朵的蒼耳,手裡的每一株,都是思念阿蒼的顏色。

四月的蒼耳苞內藏有兩顆如腎之實,硬鼓鼓,堅韌剛勁,好似阿蒼戎馬征戰的愛國情操。

天候微暖,清風吹亂了她的雲鬢,指尖沾著濕潤的土,可怎麼也採不滿一籮筐。

許是過於想念,許是朝暮相思,那一株株的蒼耳因心的沉而顯得重。

沉重二字,是這麼來的。

故鄉的山裡不獨獨她一人採蒼耳,亦不只她家的阿蒼離開故里,可守候之人的心同是椎的,便如蒼耳般,味辛苦,嚐多了,怕中毒。

思念,會因長久而中毒。

耳娘自叢裡採下一株蒼耳,土壤堆上成簇成叢,好似一只漂亮的白盤子。

村裡的人將蒼耳熬成菜糊吃,是最基本的吃食法,亦將蒼耳子浸酒,可去風。

這回並非是阿蒼的第一次離去,他走過數回,短則三、四月,長則兩、三年。

耳娘不知此時此刻阿蒼會在哪,不知他看著的是哪個方向的月亮,而她僅能站於家鄉最高的小土丘上,朝她所能見著的世界遙望,一顆心獨自呢喃:阿蒼,你定要平安,定要平安。

簡短,卻是真摯,是發自心底的懇求。

每每在阿蒼離去前,耳娘總會親自上山採蒼耳,以熟練的手握上細刀,削去蒼耳苞外的扎刺,隨之剖開綠苞,將實取出,於灶膛爐上翻炒。

經翻炒過的蒼耳子透出一股香氣,那是家鄉的味道,是思念的氣味。

耳娘夜裡於燭火邊繡上一枚淡青色的囊袋,那抹素雅彷若蒼耳的顏色,將炒香的蒼耳子填入囊袋中,好似實回到了苞裡,又是一株完整無恙的蒼耳。

她要阿蒼無恙,要他似她所縫繡的蒼耳子囊袋般安好,膚髮若如山邊的蒼耳傷了不打緊,可卻得保下一條命,有命便能再生。

這是耳娘愛阿蒼的方式,亦是對阿蒼的許盼。

她是一個女人,求的不多,只願阿蒼平安。

故鄉的山裡畜養了許多兕,兕即是野牛,僅生有一隻角,牠們默默地守著這片土地,守著山裡的蒼耳,直至死去。

村裡的工匠鋸下死去之兕的牛角,以刨刀和鑽刀將牛角製成了三足酒杯,名為兕爵。每當戰士離鄉的前夜,妻子定會替丈夫以兕爵盛上蒼耳子酒,預祝凱旋歸來,亦祈求故鄉的兕神保佑其性命平安。

四月的夜,下起了一場春雨。

斑駁的木窗讓春雨浸得濕潤,耳娘訥訥地抬眼看向窗外那場淅瀝瀝的雨,手執竹筷,挾起一團已燒成糊的蒼耳,每一口,盡是擔憂,盡是畏懼。

食不滋味,耳娘暗自喘氣,放下細長的竹筷,以刻著雲雷的銀盅盛上一杯酒,於小屋內輕飲,燭火油膏化開,似淚。

一口,兩口,三口,倘若醉了可忘卻擔憂,那她寧願醉生夢死,不再長久想著他。

可心中有掛念,又怎能喝得醉,就怕醉了,阿蒼回來見不著昔日那個婉約的身影。

四月是蒼耳長實的季節,阿蒼定能平安。

因她親手將蒼耳子給填滿,那是她一生中最深的守望。

 

西風烈,篝火堆裡燒著乾枯的樹莖和樹葉,紫紅火光星子劈啪閃耀作響。

銳利的西風吹拂,一身戎裝的阿蒼倚著壘實飽滿的沙包,看的是西邊的月亮。

月的清輝霧濛濛地、溫柔地覆於征人的髮上,一絲絲的,暈黃黃的,與粗糙的黑髮相融,好似讓薄雪給襲過,顯得幾分滄桑。

透過月光,阿蒼能告訴耳娘,那輪明月在西方,可月亮卻不曾移轉,就似他離去的步伐,最終還是得歸回故鄉。

心,擱在了她的身上。

疆域寬廣,是一望無際的曠野,風沙滿天,塵土滿面,蒼茫瑟瑟。

刀光劍影、血染銀盔中,將士們無命,命早已置之度外,並不屬於自己。

男兒的愛國情操,使人敬,使人崇拜。

手握一罈白乾酒,掌心揣一只素布囊袋,淺綠色的囊袋裡透著蒼耳子的淺淺清香,若此刻罈子內是耳娘所浸的蒼耳子酒,一口嚥下,再多的苦悶亦能成舒暢。

回想,深夜的木搭小屋內,是故鄉的油膏味,是他雙手覆上耳娘的兩隻眼,細聲溫柔地道:「當心瞎了眼,耳娘。」

耳娘總是笑笑,笑得溫婉,笑得內斂,扭扭肩,嬌嗔地說:「別鬧,我給你繡囊袋,要不銀針扎了手,染了血,找你算帳。」

暗啞一笑,阿蒼將帶繭的十指鬆開,替耳娘多添上些脂肪油膏,就怕微弱如豆的火光使她弄壞了能瞧見他的雙目。

寧靜的屋裡,靜得能聽見耳娘手中一拉一扯的縫繡聲,那一針針、一線線都注滿了她的情思,落下了她的期盼,卻也染上了她的徬徨。

阿蒼知曉,他得平安歸來,得歸來無恙,要不會對不住耳娘,對不住讓溫柔雙手給翻炒得馨香的蒼耳子。

他是蒼耳子,耳娘是蒼耳苞,苞將子實緊緊地包覆,就像蠶繭一般,一絲絲都是柔情,是輕柔亦又是最深的眷顧。

家鄉的卷耳,似男人,又似女人,而他不過是想當苞衣,將自己的女人擁護於懷中,深深的,眷戀的。

見耳娘將囊袋攏於嘴邊,以牙咬斷了繡線,阿蒼心疼地將她摟於懷中,揉她的髮,說:「耳娘,我會平安,會平安。」

耳娘總是斂斂地一笑,不彰顯內心的脆弱與不捨,輕輕呢喃:「我知道你會平安,可要家國平安,你我才會平安,阿蒼。」

聰慧可人的女人,總讓丈夫軟著一顆心,好似讓火給炙熱,化了,疼了。

欲離去的夜,總是無眠。

於邊疆守候的夜,夢裡全是故鄉的景色,是耳娘的笑語喧喧。

四月天,蒼耳結實,而他手中捧的,是去年所存下的蒼耳子;今年,耳娘瞧見蒼耳子,又該想念他了。

風涼,沙大;酒烈,心酸。

征人的雙目裡寫滿了血淚家國,最深的夢裡卻徒剩故鄉的一絲香氣。

酒,留不住,自嘴邊溢出。

涼的,痛的,怎麼也憋忍不住,就似一顆心,留不住。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東西便似酒水般,抓不著,留不了,就連自己的一顆心,亦摸不著了。

耳娘,妳睡吧,別再為我守夜,別再念著我。

 

月光下,耳娘衣裳單薄地佇立於小土丘上,鞋底是讓雨給浸過的土。

丘頂上所壘起的石塊隨著歲月與光陰的踩踏而磨得平坦光亮,可心卻怎麼也無法明朗。

她眉目清冽,望著千年依舊的明月,始終不知阿蒼望的是哪個方向的月亮。

同一輪月,可透下的暈黃清輝卻有著太多的刻骨與銘心。

一生不長,可等了太久太久,故鄉的蒼耳子酒不知釀了多少個夏雨雪,以泥封住的口不知何時能碎開,香醇的酒水塵封著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思念。

將思念注入酒內,一顆顆的蒼耳子是她對他的等待與朝暮。

好多年好多年,耳娘仍是站在那,迎著風,而那雙看似清澈的眼眸越加朦朧,眼前好似讓一層薄霧給蒙上,灰灰的,若有似無,涼涼的,空虛的。

她許是就要瞎了,正如阿蒼所言,瞎得看不見他。

夜夜繡著囊袋,銀針幾回扎破了指尖,囊袋上染著一滴滴的腥紅血珠,可耳娘仍執拗地倚著微弱燭火,相信繡上千枚,阿蒼便能平安歸來。

這夜,風極涼,耳娘病重,無法步行至小土丘上,便讓同是病得毛色發黃的黑馬馱載著,將她載至家鄉的最高之處。

這些年,家鄉的兕已死盡,守護神的殞落,就似在宣示著離別之人命的衰亡。

可耳娘不信這些,不信這些鬼話,仍沉浸於自己的哀愁中,寧願無止盡地等待,亦不願接受遠方傳來的種種風聲。

她那扎破的掌心內緊揣著一枚淡綠色囊袋,囊袋裡填滿了今年四月天所炒上的蒼耳子。

繡鞋輕輕地踱,緩緩地朝前,她說:阿蒼,你究竟在哪?你說你會平安,你說你會平安的啊。

難道,她就連阿蒼一個男人都留不住?

自始至終,人的雙手本就攥不了什麼;緊緊地抓住,最終仍是得撒手。

她形容枯槁地以牙咬斷囊袋上的絲絲繡線,彼時是縫上,此時卻是鬆開。

將囊袋的口子朝下,嘩的一聲,一顆顆帶著香氣的蒼耳子自土丘上滾落,就似她將阿蒼放下,讓他撒手離去。

倘若蒼耳子沒了就能不想念,那她會親手將滿山滿谷的蒼耳子給扔入丘底,而她一生中,再也不念想一人。

從此,山裡不再生卷耳。

只因籮筐的卷耳苞裡,有著太多的離愁別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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